杨扬接受记者采访 (郭一江 摄)

23年体育生涯,杨扬获得过59项世界冠军。
近年来,杨扬和一群经历相似的体育人一起下乡村,关注我国体育教育事业。这是她和贫困地区的学生们一起做游戏。
杨扬最近很忙。
11月6日,2011短道速滑世界杯中国站门票销售在东方体育中心“海上王冠”启动,作为冬奥会冠军,杨扬亲临现场,为首批购票的市民在门票和海报上签名留念,“冰上的舞蹈很美丽,冰上的竞速也很刺激。”她打起了广告。
不仅要为短道速滑世界杯赚吆喝,她还是2012国际滑联短道速滑世锦赛形象代言人,这项短道速滑界最高级别赛事将于明年3月9日登陆申城。
她出席了10月23日“海上王冠”泳池变冰场活动,感受这一池碧波变身莹白冰场的魅力;她亲临了2011中国杯花样滑冰大奖赛现场,为张丹、张昊沉寂一年后的国内首秀加油助威。
她为冰雪赛事忙碌,而明年夏天,她自己运营的浦东三林冰场也将开门揖客。聊起这番事业,快要当妈的杨扬说:“这是我内心想做的,像我的宝贝一样。”她奔前顾后,忙却很充实。
回忆运动员经历,她有过夺金的喜,也有跌倒的痛,经历过沟沟坎坎,如今少了非黑即白的执拗,多了云淡风轻的恬淡。“外在的要顺乎自然,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我更注重内心的感受。”她说,自己相信一些事儿:每个人都希望见证美好,希望追求内心平静。
而她,无论是建冰场,还是做公益,无论身为全国青联副主席,还是国际奥委会委员,都在追求这份美好与平静……
建冰场,分享冰上享受
在上海建冰场,杨扬已酝酿了五六年。
2006年,在国家队前后征战11年的杨扬退役了。她在上海偶然获悉,三林的一块棒球场要改建,建足球场、篮球场、还是游泳池尚无定论,她向体育主管部门力荐冰场。
南人乘船,北人骑马。身在江南的上海人,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雪,开展冰上运动,会不会无人问津,应者寥寥?杨扬并不担心,她有三点理由:其一,上海是国际大都市,冰上项目有市场。她有不少酷爱冰上项目的欧美朋友,在上海市区却找不到一块能打冰球、玩滑冰的场地,冰场有空间。
其二,有了冰场,就能给孩子一个滑冰的舞台。冰上项目并不是都要求有很高的专业水平才能参加,例如冰球。冰球讲配合,重团队,很适合培养青少年的合作意识、沟通能力、领导力等,这正是现在很多家长都很重视的青少年素质教育。另外,虽说全国专业的冰球运动员只有两三百人,但业余爱好者有三四千。她认为冰球在上海很有发展前途,希望能在这里打个底子,为夯实民间基础做点事儿。
其三,冰场建好了,身为国际奥委会委员的她,希望通过这个平台,整合她的国际资源,引进一些国外冰上项目先进的教学、管理理念和人才,提高中国冰上运动的群众基础和竞技水平。
“这是大理想,先一步一步来。”她憧憬着。
筹划了五六年,但想法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直到今年底才初露峥嵘。杨扬说,自己并不是一个“有风吹草动就说的人”,只是眼下外界条件都已成熟,花样滑冰大奖赛、短道速滑世界杯和世锦赛都纷纷落户申城,她觉得水到渠成,大家自然就知道了。
从未经商的杨扬下海,挑战不小。作为社区运动场,体育主管部门对冰场价格有严格限制,门票要“平易近人”,而制冰、维护成本不菲,盈利空间有限。
杨扬笑言,自己对数字并不敏感,但好在心态平和,要求不高,“目标就是不赔钱,先活下来再说。”
“当过运动员的都会用积极心态想问题,我会用好的服务、丰富及专业的内容,给大家带来冰上享受,不愁没有回头客。”她爽朗一笑,一笑解愁。
写提案,关注体育教育
杨扬爱笑,也爱把别人逗笑。琢磨她的笑,却品出一丝酸涩。
“我们从小都是玩大的,也没玩傻啊?!”她用玩笑的口吻说,却道出了一个并不轻松的话题——中国的体育教育基础仍很薄弱。
1999年,杨扬发起了北极星慈善基金会,她和一群经历相似的体育人下乡村、走基层、访教师,专注于体育教育事业,所见所闻不容乐观——
在我国西部的一些贫困地区,很多体育教师都发不出一双运动鞋,孩子们上体育课穿得更是五花八门,皮鞋、凉鞋,什么都有。据她了解,在西部农村,学校人均体育投入每年才1元多钱,而美国人均年投入超过100美元,差距巨大。
另外,无论城乡,体育教师严重缺编,国内学生与体育教师之比竟然高达498∶1。她算了笔账:如果按每天一小时运动标准,体育老师每天要上10节课,“累死都完不成。”
学校体育教学内容枯燥,形式单调,缺乏教育性。很多学校只开设跑、跳、投三个项目。她和其他志愿者根据篮球、足球和体操基本动作编制了30个游戏,重趣味、重合作,教师与孩子们喜欢极了,“你能看到,当我们告诉体育老师体育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重要的是可以帮助孩子们树立积极的人生观、价值观,老师们听到这些话时眼睛都亮了。我再次坚信责任会赋予人们更多的力量。”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也在放光。
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杨扬看着心疼,“中国的体育教育基础很薄弱,孩子们缺少专业体育老师,运动时间少,空间小,看着都挺可怜的。”
她把感悟写成提案,带到了今年的全国两会。在十一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吉林省代表团全体会议上,她和温家宝总理有这样一番对话——
“我很高兴地从报道中看到,总理是一位体育爱好者,从小喜欢打篮球,我看过您三步上篮的动作,非常标准!”
“我喜欢篮球、足球、棒球,我能跑200米栏、400米栏,但是我就不会滑冰。”
一番对话,引起会场内阵阵笑声和掌声。随后,杨扬向温总理汇报了自己考察后的观感,并提出增加学校体育教师编制,优化体育课课程,以及增加对学校体育设施的投入。
“您是一位体育爱好者,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杨扬在结束发言时向总理发出邀请:希望总理能与青少年一起上堂体育课,为孩子们做榜样。正在记录的温总理停下笔,笑着对全场代表说:“我先答应她最后一个问题,我一定和孩子们上一堂体育课。”
5月31日,温总理、杨扬和国家男篮原教练阿的江一起前往北京朝阳区十八里店小学,和孩子们上了一堂体育课。
杨扬说,这堂课来得有些幸运。根据安排,她原是团里的候补发言人,3月7日晚,她得到通知,总理想听基层代表汇报,她的发言次序从倒数第二提到了第二。在那次10分钟的发言中,她得以有机会向总理发出邀请。
她会心一笑,笑声中有幸运,有自豪。
当委员,从懵懂到熟悉
参加完全国两会后,杨扬飞赴瑞士洛桑国际奥委会(IOC)总部,履行委员职责。
2010年2月12日,在加拿大温哥华举行的国际奥委会第122届全会上,杨扬以89票赞成、5票反对的绝对优势,当选为国际奥委会委员。她是中国第一位以运动员身份当选的国际奥委会委员,也是继何振梁、吕胜荣、于再清之后,第4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国际奥委会委员。
在国际奥委会,杨扬头衔众多:妇女委员会委员、运动员委员会委员、2016年青奥会评估委员会委员、反兴奋剂委员会委员……如果把所有头衔都印上,可以撑满一张A4纸。
委员不是荣誉头衔,杨扬每年都要面对大量细致、繁琐的工作,每个委员会一年要开至少两次会议,平时还有电话会议、通气会等等。身为委员,杨扬要向她参与的委员会提交每年的工作总结报告,同时也会根据工作发展情况提出建议。“我是4个委员会的委员,每年光参加委员会会议就要飞八九次。”杨扬说。
作为2016年青年冬季奥运会的评估委员会主席,她要协同评估委员会其他成员,对候选城市的各项工作进行评估,并整理出报告,为国际奥委会委员在投票前提供相关信息,以便委员们做出正确的投票决定。她说,这一年学了不少东西,也有不少收获,“我记得一开始的两次会议,完全很懵,听什么都觉得很新鲜,什么都觉得很有趣,但怎么操作,其中的细节还是一头雾水。但因为感兴趣,同时也觉得这是份责任,不懂的就去问专家,几个来回,加上实际操作,现在应该是比较轻车熟路了。”
坐在会议席上,杨扬落落大方,一口流利的英语,准确畅达,但谁能想到,12年前,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英文都不会说。1999年,杨扬第一次出国参加国际会议,中途转机让她犯难。她让领队在一张白纸上写下TRANSFER(中转),根据字母形状去对应机场的标牌。
“T-R-A-N-S-F-E-R”,站在机场大厅,她用手指指着单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去对标牌。经过这番折腾,杨扬下定决心,从头开始学英文。
一个便携录音机、一盘从ABC开始的英文磁带,凭着倔强和要强,杨扬硬是把英文啃了下来,“当时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就是想学好。”她回忆道。
机会只偏爱有准备的头脑,回想起当年的尴尬,她浅浅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忆往昔,两段痛苦煎熬
身为国内首位以运动员身份当选的奥委会委员,无论是日常工作,还是投票选出奥运主办地,杨扬有一个标准:这样做,是否有利于运动员;放在这座城市,运动员愿不愿去。
运动员生涯已经融入她的血液,无法割舍,也不能割舍。从1984年开始初涉滑冰,1995年进入短道速滑国家队到2006年退役。23年体育生涯,当了12年国家队队员,杨扬共获59项世界冠军——
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500米短道速滑比赛中,杨扬夺得了中国冬奥历史上的首金;1997至2002年,她曾经连续6年获得世锦赛个人全能项目冠军,创造了一个时代。
“我很难说哪块金牌更珍贵,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感受。”她感悟道,金牌未必值得留恋,“反正那个领奖台已经很熟悉了。”真正值得回味的是夺金前的挣扎,有曲折,有徘徊,有反复,但正是这一段段经历,让金牌更有故事。
最让杨扬念念不忘的是那两段让她豁然开通、破茧成蝶的“故事”。
1998年长野冬奥会,杨扬只获得了3000米接力的银牌,而两个上一年曾获得世界冠军的个人项目——500米和1000米速滑比赛,结果都名落孙山。
赛后她感到很痛苦,很沮丧。赛前艰苦训练,半决赛时打破了世界纪录,可决赛就是没能发挥出水平,与金牌甚至奖牌失之交臂,4年一届的奥运会就这么结束了,她有些绝望,甚至想过退役。去留之间,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地方可去。冬季项目是冷门,没有奥运冠军头衔,根本就没有大学愿意接收。有人曾说过,“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在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杨扬也像被关进了一间黑屋,找不到出路,觅不到未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分内心深处的不舍。遇到困难时的这种怯懦,令她感到羞愧。
她冷静下来,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否则这一生可能都会因此遗憾。要继续练下去,就要正视那场残酷的比赛,以前只知道玩命儿训练,对技战术没有什么研究,认为滑得快就可以了,那场失败让我意识到比赛、训练还是要动脑子,讲合作。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为了避免4年后因没有金牌而得不到上学就业机会的尴尬,从现在开始,就要利用业余时间加强文化课学习,为自己的将来做好准备。”杨扬说,那一过程也许就是开窍,一切混沌与迷茫都豁然开通,她明白了“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从1998年以后,我又连续5年都拿下了世锦赛个人全能冠军;每年世锦赛5个单项,至少能拿三四个冠军。”她感悟,有了1998年的失败,才有后面的收获。
2002年的盐湖城冬奥会,有很多人记住了杨扬在500米短道速滑单项中夺得的那枚金牌,但杨扬自己念念不忘的是1500米比赛失利后到500米比赛前那几天心中的煎熬。
连续5年在世锦赛该项目上卫冕,她本胜券在握,觉得自己经验丰富,能力也够,结果却出人意料——连奖牌也没拿到。
失利后的两天,她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甚至去吃饭都会避开别人,一个人默默地不说话。“没脸见人!”她回忆道。在最艰难的两天,教练和队友鼓励她找回了信心,“有哄我开心的,有刺激我奋发的,大家都在试图帮助我解脱。而我除了感动之外,也很清楚,自己必须要渡过这个难关,必须要面对下一场比赛,逃避只能留下遗憾。那两天,我思考了很多,很煎熬,毕竟自信不是靠愿望就能建立的,要有方法。”
赛前的一个晚上,她让队友小杨阳帮她把头发剪了,而赛前剪发是滑冰最忌讳的事情;同时她也把几年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幸运符摘掉了。她有削发明志的决绝,也有一分义无反顾的领悟:任何人、任何幸运都帮不了你,只有自己去拼才会有希望。
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她接连拿下短道速滑500米、1000米金牌。“人要经历蜕变,才能破茧而出。”她又一次顿悟。
“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经历同样的煎熬,但最后可以拿下1500米金牌,你还愿重来吗?”我问她。杨扬寻思了一会儿,吐出一句话:“简直像是从天堂到地狱,再从地狱到天堂的过程。真不敢再来了,太煎熬了。”
她笑了起来,眼神沉淀了曾经沧海的淡定。
愿复出,只为心安理得
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后,杨扬开始了在清华大学的求学之路,并萌生了退役的念头。2003年,她正式退役,前往美国犹他大学英文专业求学,但在美国读书时,她一刻也没忘记冰场。
2003年美国短道速滑世界杯,中国队在优势项目500米中没人进入决赛,杨扬急在心里。2006年都灵冬奥会前,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领导找到她,只有一句话:“祖国需要你!”31岁的杨扬二话没说,重新穿上冰靴。
复出前有人劝她:“别复出了,只要不复出,你永远是冠军;复出,哪怕拿银牌也是失败。”她回答:“复出,我就心安理得了;不复出,我肯定会后悔。”既然已有了答案,她无怨无悔。
但现实远比想象残酷,杨扬此番复出,不再是队内的核心。在训练中,她要对小队友传帮带;在比赛中,她是前半段的领滑者,牺牲个人,成就全队。“这些我在决定回来之前其实都做好了准备。”杨扬说。
“让我意外的是,虽然自己抱着一颗奉献的心,很愉快地做着这些自己认为很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但得到的是一些人的怀疑,冷言冷语,甚至落井下石,有段时间我很挣扎。”她说,自己曾想过退出,但这又违背了自己当初复出的初衷。进退两难时,她曾向经历过“兵败汉城”的体操王子李宁倾诉——
“1988年你输得很惨,那时什么感受?”
“没有1988年,就没有今天。”
她开玩笑道,复出这一年,有过“惊吓”,有过榜样,她在人生天平中不断平衡自己,弥补自身短板。她发现,自己眼中原先只有黑、白两色,非此即彼;人也容易冲动,难免感情用事,“如果眼里只有黑、白两色,肯定过不了这些沟壑,我必须自己跨过这道坎。”
历经这番风雨,她更理性了,“要用正确的方式做正确的事。”她不断告诉自己,面对问题和困难,要看清环境,找对方法。要有理性,讲策略。
她笑了,有顿悟后的自得。
过人生,追求内心平静
2006年都灵冬奥会后,她再次退役。而这次,是真正的告别。没有像很多中国奥运女冠军退役那样——当官、经商或是做全职家庭主妇,她在人生的冰场上划了一条新的轨迹。
在上海建冰场,她说,算是给“滑冰情结”一个交代。那种情结,发自内心,渗入肌骨,“说责任也好,说喜欢也罢,她就像我的宝贝一样,让我很有激情。”
当选国际奥委会委员,她说,那是自己的荣幸和责任。中国的奥林匹克运动起步较晚,与西方仍有差距,同时中国文化中对奥林匹克的理解也是世界奥林匹克发展所需要的营养,“我很有幸能身处这两种环境,希望通过努力能够搭建好这个桥梁,使奥林匹克精神让更多的中国人受益,同时也将带有中国文化的奥林匹克精神介绍给世界,为推动世界奥林匹克的发展尽一份力量。”
热心公益事业,她说,对她而言是一种创业,虽然和做生意性质不同,一个花钱一个赚钱,但同样要做好计划、宣传、预算,挑战同样大,她更加享受挑战的感受,而非结果。“可能现如今有些人的社会价值趋向单一:要么做多大官,要么赚多少钱,而我因为曾经代表国家征战国际赛场,也站上过世界最高领奖台上骄傲地看着五星红旗升起,退役下来一直念念不忘这种感觉,希望未来做的事情也能给自己带来这些感受,也许是我太天真了。”她笑笑,显然,公益事业可以满足她的这种期望。
如今杨扬还要多一个头衔——母亲。她说,“当妈肯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我肯定会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有着同样的经历和感受。”
“对我而言,现在更注重内心的感受,外在的顺乎自然,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我只希望追求内心的平静。”她说,只有静下心来,才能将冰场建好、委员当好、公益做好。
在她身后的落地窗外,黄浦江如一条白练,闪闪烁烁,光亮耀目,犹如那条划下深深轨迹的莹白冰场,纯洁如雪,却分外缤纷。
(赵博 刘天姣)
转自文汇报 2011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