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时逢清华大学话剧队创建100周年,筹备组同学发来英若诚学长旧文一篇,在18年前的今天发表于《光明日报》,文中回忆了老清华的戏剧艺术传统。
今天清华大学的学生中恐怕很少有人是为了从事戏剧而进入清华的,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是为此而报了清华大学。
1950年我从清华毕业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一辈子要为之献身的事业竟然是表演。
当时,中国只有一家戏剧学校,位于南京,声望也不是太高,但当时清华却是个出戏剧人才的地方。不是吗?这其中有洪深、曹禺、张骏祥(写剧本的时候笔名叫袁俊)、李健吾等诸位大师,当然还有我们敬爱的大姐杨绛先生,这些曾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作出过卓越贡献的人物都出自清华大学的外文系。当然,这是诸多因素起作用的结果,其中一些是起了关键作用的热心人士。这里我想举一个突出的例子,清华大学当时聘请了不少的外籍教授,其中有一位美籍华人,名字叫王文显。这位学者对戏剧特别热爱,除了自己写剧本外,还讲授戏剧课,在他的影响下,学生的校园业余戏剧蓬勃地发展起来。一开始当然是世界名剧居多,但是中国本民族的作品也随着成长、壮大起来,这不能不说与王文显教授的热心有关,我本人中学毕业后,一心一意想考入清华是与此有关的。
我自己进入清华时,很失望地发现王文显教授早已离开了清华。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清华找到了满足我对戏剧事业的门径,一个是同学老师中不乏一些热爱戏剧的同好,另一个则是清华那迷人的图书馆,我记得当时清华的图书馆不断有新书出现,而只要有有关戏剧的书,我总是如饥似渴地借出来,先睹为快,我一生第一次看到的史丹尼斯拉夫斯基的原著(其中包括我后来翻译成中文的《奥塞罗导演计划》),苏联大师爱森斯坦的《电影感》以及契诃夫、萧伯纳等巨匠的作品,都是在这座对我来说神圣的大型图书馆中。
1949年,我最后一次去图书馆借书。当时的管理员告诉我,来了一批新书,有新剧本,有最新世界上报道戏剧动态的杂志,我记得,在剧本中最吸引我的是当时一位初露头角的作者阿瑟•密勒,他的获奖剧本叫《推销员之死》。
《推销员之死》获得了那一年的“普利策奖”和纽约剧评家最佳剧本奖。就当时来说,这是了不起的荣誉,剧本深深地打动了我,因为从内容到形式它都很“新”,写的是一个小人物,而且深刻地揭露了他的内心世界。我一口气读完剧本后,这个人物——威利•洛曼——在我想象中活起来了,好像是个老朋友,好像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每一步行动,每一项决定。这时候,我才20岁,而威利已经是60多岁的老人了,我还没出学校门,也还没有确定一辈子干什么,所以根本谈不到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在这之后,我参加了刚刚成立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话剧团担任一名演员。我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材料,在北京人艺居然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位置,而且一干就是四五十年。这一年,我的一位老同学忽然给我打电话,他在他们邀请的友好人士名单上发现一个名叫阿瑟•密勒的专业戏剧作家,是自费来华旅游的人士。他问我剧协或人艺有没有兴趣接待这位客人。我想起了在我从清华毕业时给我印象极深的那个戏《推销员之死》,赶紧查问,结果我大喜过望,证实了就是同一位阿瑟•密勒,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见面。
我对这位大作家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身材之高大,我本人1.75米,不算是小个子,但是密勒却接近两米,在美国人中也要算高个子了。后来我发现这对我扮演威利•洛曼很有帮助,由于他身材高大,我常常必须抬着头与他交流,这在下意识中有助于使我获得“小人物”的自我感觉。当然这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1982年,我被美国的密苏里大学请去美国教学,并当导演排戏,又与阿瑟•密勒见面了。这一次,哥伦比亚大学(纽约)的周文中教授向我们提出建议,请阿瑟•密勒来中国,执导排演一出他的戏,用中文演出。对他的建议我们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很快达成了协议,剩下的问题就是决定剧目。我的意见是,选择他的创作中影响最大、最深,使他一跃而成为美国当代最重要的剧作家的作品。密勒很敏感地听出来,我的意思是《推销员之死》,他沉默了一会儿,算是同意了,但接着提出一个条件,剧中主要人物威利·洛曼要由我扮演,理由是他不会中文,而作为导演,他必须不断地与主要演员交流、探讨。我同意了,就这样我埋藏在心里30多年的梦想实现了。
我忘不了1983年5月的首场演出。经过一个多月紧张的排练,我们终于要和观众见面了,我感觉得到,密勒和我们一样紧张,他在首都剧场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观察着观众的反应。一个多月来,我们没有刻意宣传,但是新闻报道,特别是在美国的报刊上,却大量地播发了新闻、采访分析和预言,其中悲观的预测也大有其人,“中国观众能够理解美国一个普通小人物吗?”“中国观众能够体会美国人的价值观吗?”有的文章索性对我们的前途完全持否定态度:“经过几十年的宣传鼓动,中国观众不会接受这样一部作品”。就在人艺内部,也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这个剧本的最后一场《安魂曲》,恐怕中国观众不会接受。主角已经死了,台上只剩下五个人,彼此之间又没什么戏,中国观众恐怕都要提前撤退,去赶公共汽车,最后整个戏等于白演了。”可以想象,演员最后是怀着多么紧张的心情等待着这样一种可能出现的景象。
大幕终于落下来了。在边幕旁等待谢幕的演员紧张地等待着,台下却出现了寂静,有一位女演员忍不住哭了。就在这一片寂静中突然有人鼓起掌来,一下子,好像憋了一晚上的观众忽然都醒过来了,掌声越来越大,夹杂着观众的喊声,像是暴风雨般地把我们淹没了。观众不是向剧院外走(所谓去抢坐公共汽车),而是涌向舞台台口,鼓着掌、喊着向作者和演员们致意。
回顾我的演艺历程,我由衷地感谢我的母校清华大学给予我的戏剧艺术的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