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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锦扬:一个传奇的落幕

2019-01-03 | 来源 公号“中国副刊”2018-12-07 |

2018年11月22日是感恩节,节后第一个上班日,一大早就接到安杰拉的英文短信,告知我她的父亲黎锦扬去世了。

“不要太悲伤,他下个月就满103岁了,而且,他拥有一个漫长的快乐人生呢。”与我的哀痛相比,她倒显得平静,反而劝我节哀。

年过百岁,寿终正寝,在中国算喜丧,生者确实不应该过于意外或悲伤。可是我却有心愿未了:本打算忙过这一阵去给他拍一段视频的,他却等不及了。想起他上个月还在给我打电话,殷殷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隔着电话我都能真切地看到他眼巴巴的神色。

▲黎锦扬先生照片

打开电脑,他在屏幕上现身。长满老年斑的瘦脸,金丝眼镜,稀疏却总是服贴地梳理好的灰白头发,当然,还有那温和的微笑和温和的眼神。

对他,我真的又爱又怕。爱是因为他的才情,怕是因为他有些“缠人”,在我在洛城工作的最后一年里,总有些怕见他。虽然近百岁的他足不出户,但电话不时会打到我手机上。“你来做我的经纪人,把我的书都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来看我?我们出去吃饭……”

曾经写过他,《花鼓歌余音》收录在我去年出版的散文集《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里。2017年秋天,我再度来到洛杉矶,给他打电话,听出是我,声音变得很热切。“你什么时候过来呀?”约定第二天上午我去看他。

堵车,五十英里的路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他家,那个离好莱坞很近的漂亮的犹太社区。

客厅本是他家的餐厅,如今仍有餐桌,可是四面白墙上却都贴满了他的旧照、报道、获奖证书以及他过百岁生日时众人在一个大大的寿字书法上的签名。而一张长沙发上,半边堆着杂物,半边坐着这年过百岁的老人。

▲作者采访黎锦扬先生

来之前我花了半天时间,细细读完了再版的他的自传《跃登百老汇》。这个名噪一时的百老汇编剧,这个以C(Chin)Y(Yang )Lee闻名却很少有人知道其本名的中国人的传奇一生,活脱脱地跃然眼前,我眼间似乎看见不同时期的他,在历史的长河里随着水流奔向我:

自小顽劣,总悄悄溜进厨房与下人们吃饭的黎家八少爷;去北京投奔大哥黎锦熙接受新式教育的湖南乡下少年;当年总见一位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人来跟大哥请教学问,后来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叫毛泽东;曾为他家做过家具的木匠,几十年后竟然变成了名满京师的大画家齐白石;少年时曾因太过淘气被学校开除;青年时在山东读大学,抗战后又南下云南从西南联大毕业;最奇葩的是,他在云南时还曾跑去云南中缅边界给一位土司当英文秘书;日本人打到缅甸时,他带着打印机、相机和吉他逃避战乱来到重庆,又冒死登上飞虎队的战机前往印度,又阴错阳差地坐上一艘轮船,漂向那块名叫美利坚的土地……

幸运抵美,先是就读东部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系,不久退学转至耶鲁读戏剧。毕业时面临被遣返回国,天上却掉了金币不是馅饼,他的一篇小说获奖了——从此衣食无忧地在美国居留。渐渐的,CY.Lee成了百老汇的“红人”,一部歌剧《花鼓歌》在百老汇连续上演十五年,与《音乐之声》《国王与我》等齐列十大歌剧之一,并被改拍为电影,一举获得奥斯卡五项提名并拿下三项金奖;11部英文小说畅销美国多年,他的文学成就丝毫不输林语堂;娶了漂亮的犹太裔美国太太,为他生了一儿一女……

▲1960年在洛杉矶上演的《花鼓歌》

在洛杉矶的华裔文人中,要数在美国主流社会的成就,黎锦扬堪称是首屈一指。然而,吊诡的是,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没有翻译成中文出版,故而对黎锦扬的名字,中国人所知甚少。

我到洛杉矶任职时,黎锦扬已年近百岁,夫人已去世多年,新一代美国人已很少有人知道他,他过了气,写书也不再畅销。每日里只能与满屋子的旧照和证书相伴,在孤独寂寞中形影相吊。

因此,他总是希望有人来看看他。我理解老人的心情。环视墙上的旧照,从中发现了一张“黎家八兄弟”的合照,那真是一门俊彦。黎锦扬老人曾如数家珍地跟我讲述过他的七位哥哥——大哥黎锦熙是著名语言学家、国学大师,与钱玄同一起发明了汉语拼音;二哥黎锦晖是音乐家,创作了著名的《毛毛雨》《桃花江》等流行歌曲,他还创办明月剧社,聂耳、周璇都曾师从门下;三哥黎锦曜是矿冶勘探学家;四哥黎锦纾是农业学家,与邓小平同为留学德国的室友;五哥黎锦炯,铁路桥梁专家;六哥黎锦明,上世纪三十年代左派作家,被鲁迅称为“湘中作家”,著有《尘影》《烈火》等畅销小说,曾与郁达夫、茅盾为挚友;七哥黎锦光,音乐家,一生创作一百多首流行歌曲,包括《夜来香》《采槟榔》《美丽的香格里拉》等,一度有歌王之誉。

而黎家老八,此刻就坐在我的对面,繁华褪尽,风烛残年。这一切,让我唏嘘叹息。

我向老人提议,我们一起把堆放在餐桌和沙发上的一堆堆打印稿整理一下,舞台剧,短篇小说,剧本。中文的,英文的。哪些授权给别人了,哪些根本没人动过。重新分门别类,排列梳理。结果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不理便罢,一理才发现越理越乱,他根本已经记不清楚。

正在这时,他女儿安杰拉走了过来。“我听保姆说你们在整理东西呢,下楼来看看。”她抱怨说,“我连一套父亲的书都没有了。原来放了一套在我的办公室,他都拿出来,有人来要他就送给人家了。”

我和安杰拉聊得热闹。老人只坐在沙发上干坐着,没戴耳机,他完全听不到。像个安静的孩子,任由大人说话,他不吵不闹。

“你有个好女儿。”我冲他耳朵大声嚷道。他淡淡地说:“还不坏。”我不想冷落他,便提议给他煮些饺子。安杰拉说她去安排,便进了厨房,不一会儿,那保姆端出来一个西式大白瓷盘子,中间放着海带丝沙拉,边上一排饺子,看上去有些干,原来她是用微波炉的烹饪功能烤熟的。

▲作者李冰(右)与黎锦扬先生交谈

他喝了茶,显得神清气爽起来,对我说:“我有一篇稿子,需要打出来,是最近我用中文写的。叫亮儿的故事,你能帮我打成电子版吗?我付费给你。”

“不用,打稿子对我来说很容易,我不要钱。”我笑道。“那不行。还是要给钱的。”他坚持。

那手稿有一部分是打印后裁下来的,大部分是手写的,且分好几种笔迹。我提议我带走一份复印件,原稿给他留着。“你认得出来我写的字吗?能不能在这里打呀?”老人又问。

“我是没问题。安杰拉,你觉得呢?”我扭头问。“我电脑里没有中文录入法,不行啊。”她说。

“那你能不能给我念一遍?”老人又问,“省得你回家打字时看到不认识。我现在写的白字太多,记不住了。”我想起来他给我签名时,“冰”字还得让我写在纸上才想得起。

谁又能苛求呢,毕竟是百岁老人了。我逐字念了一遍,遇到他写错的字,在纸上标注改过来。

不念还好,念完了只在心里叫苦。这哪能发表啊,如此烂俗的故事:一个受虐待的女孩遇到好心老师教助,学了钢琴被学校录取了。如此而已。谁会采用这陈芝麻烂谷子呢?但我什么也不能说。看他眼含期待,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拿回家打出来发给他女儿的邮箱。

“我来的路上就想,如果有一天,您不在了,我知道,我会非常难过的。”我坦诚地告诉他,趁他还在面前,我想让他知道,有人在乎他。

“哦,人都是要走的。没办法的事啊。”他似乎松了口气,有些无奈又无助地说道。

“我想让你知道,我会伤心的。”我再次说。

“我毕竟都105岁了……”他像在自言自语。

“没有那么老,您才103岁!”我笑。

我们一起看他女儿从她房间找出来的几本他的书。“出版社们还常给你汇来版税吗?”我好奇地问。

“没有了。我以前的经纪人登天(去世)了。如果有,出版社会直接寄给我。不过我不靠这些谋生。我在两家银行都有理财,一家二十多万,另一家几百万,他们拿我的钱去投资,我不用管。”他很自豪地说,他女儿和儿子因为收入不稳定,也常靠他接济呢。

儿女都半百年岁,至今都未婚,以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无后代是否也是缺憾?他却想得很开明,“无所谓。即使他们有后代又怎么样?你看我儿子,跟我这当父亲的那么隔膜,有没有后代真没什么关系……”

▲黎锦扬的音乐剧《花鼓歌》在百老汇十五年常演不衰,当时找不到中国女演员,女主角由日本演员担任,图为六十年代的演员们去医院看望摔伤腿的黎锦扬先生。

半年后再到洛杉矶,电话黎先生,听到我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地高兴。

我向他汇报我的北京之行,“得到了十本黄山书社几年前出版的《跃登百老汇》,我给你带回来了几本。黎锦扬中文全集的出版有些变故,以前答应出版的那个出版社说,这个选题没被通过。但我仍会努力再找机会。”

电话那端的他似乎有些失望,仍像往常追问我何时去看他。他说他仍需要我帮助他整理手稿,但他不能付工资给我,因为财务大权已在女儿手里。还没糊涂,这是好兆。我暗笑。

周末去拜访黎先生。约了Steve同往,这是获过艾美奖的专业摄像师。听说我想给黎先生拍些影像作为最后的存留,他欣然同意前往。“我小时候家里经常播放《花鼓歌》,真没想到半个世纪后,我能亲眼见到这位作家。”

到了黎家,我大声叫着黎先生,径直往里走,没有人应。直到进了会客厅,才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正伏案在读着几页打印出来的中文手稿。

依旧是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依旧是整洁干净得像刚精心打扮完毕,握着他仲夏也冰凉的手,看着上面那紫青色的血管纹路,我不由得轻叹一声。与其说他是在意自己,更不如说是在意别人。年过百岁,尚如此自尊,这世间能有几人?

“中文和英文,哪个对你来说更容易?”摄影家学着我凑近老人耳边大声问。

“The same(一样)。”他清晰答道。

“您获得这么多奖啊,墙上都贴满了。”客人露出一脸的钦佩。

“那个是布什总统颁发的,旁边的是你们的州长施瓦辛格发的……”

“您以前想过自己能活到一百岁吗?”

“没有啊。”

更多的时候,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我们,目光柔和淡定。听我说要给他拍些照片,他点头说好,并温存有礼地问我们“看这边吗?”耐心地任我用那一直压箱底的莱卡滋拉滋拉地对焦摁快门。Steve不愧是专业摄像师,他问清电灯开关,毫不犹豫地上前关掉,只留一道日光从窗口投射在老人身上,虽然他只用苹果手机,却拍出来质感很好的人像。看我不停地鼓捣相机,几张特写都因对焦不实而模糊发虚,他微笑着说“我可以试试吗?”

▲《花鼓歌》多次再版,此为企鹅图书公司出版于上世纪50年代的平装本书影

我们正跪着爬着对着老人拍照,安杰拉宏亮的女中音飘过来,她仍在和谁通着电话。她做着一档并不挣钱的关注体重超标人群的长跑接力纪实片,作为制片人和导演,她风风火火全美到处跑。

挂断电话,她把声音提高二三个调门,问道:“爹,那几个陌生人趁我没在和你签的合约在哪儿?”她很快在书桌上找出来递给我看。

“黎锦扬百老汇之夜……分成比例,本公司百分之九十,黎某百分之十……他人不能再使用这个名字……如果作者身故,利益继承人为空白。”听我大意翻译出来,安杰拉脸上并没明显不悦,只是不住口地说MY GOD,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她说已经见识过太多的人走马灯似地来来往往,都来打她爹的主意,现在家里连一套成套的黎锦扬出版作品样书都没有了,都被人索要走了,连带签名。是啊,亚马逊上一部精装本五十年代出版的黎氏小说,已经卖到一千多美元一本呢。

“我要play hard(扮厉害)了。听着:兹特告知,我是CY Lee的女儿,曾与律师立契约为证,黎年事已高,签所有协议都必须由我同意,你挟其所签合约无效。请告知我具体地址,好书面送达律师函。”她一字一顿念给我们听。

转头看看当事人黎先生,却像个无助的孩子,悠然坐在那儿。显然他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凑近他,大声跟他解释,他茫然道:“我不记得签了什么合约啊?有人来让我签字,说如何帮我推广,我总以为人家是好意……”

他眼巴巴地望着我,殷殷地说,“你住在这儿好不好?有地方的,二楼我儿子的房间隔壁有一间空房。”

“把你带来的水饺煮一些,大家都在这里吃午饭吧?”老人轻声提议,他随时记得自己应该尽主人之谊招待好客人。

我们没有留下吃饭。 我和摄影师相约,过些天再来为老人录像。可万没想到,那次见面,居然是永别。

黎锦扬先生的一生可谓丰富多彩,一个人有如此丰富多彩的一生,死又何所憾?然而,我却为未能帮他出版《黎锦扬中文全集》而感到遗憾。

黎先生,走好。那天我曾告诉你,这一天来临时,我会难过,我会怀念你。但愿你记得那一刻。

(作者简介:李冰,笔名淡巴菰,曾任编辑记者、专栏作家、驻美文化领事。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听说》《写给玄奘的情书》《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等10部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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