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与父亲汤用彤在香山红叶山庄小住

2014-05-27 |

○汤一介

  北京的春天很短,夏天却很长。1962年北京的春天也是很短,匆匆而过,就到了夏初。自父亲汤用彤生病后,他很少外出,“政协会议”和“人大会议”他都请假,一次也没参加。但这年初夏,他忽然提出想去香山小休息一下。我记得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他在初夏也常去香山住一两周,有时住在钱穆先生租的房子里,有时住在香山红叶山庄。因为钱穆先生早已不在北京,就只能去住红叶山庄了。我推想,他之所以想去香山小住,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写完了《论中国佛教无“十宗”》松了口气,觉得对研究中国佛教隋唐宗派问题有了点底,可以休息一下,静静地思考如何继续下去;二是他对香山旧情难忘,因为他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最后就是在香山定稿的。

  在香山红叶山庄父亲和我有几次谈话,现在大多淡忘了,只记得有一次他谈到我的祖父。他说:祖父虽中进士,但没做过什么大官,而大多时间在甘肃,只是最后几年在北京。祖父喜欢“汉易”。祖父在甘肃时参与了办新式学堂,所以到北京后就把我父亲送入顺天学堂。这是我父亲和我谈到祖父的唯一一次谈话。只是后来我看到《颐园老人生日宴游图》才对祖父有了进一步了解。另一次谈话是讲他自己。他说:你们现在的生活比我读书时好多了。我上清华,当时坐不起车,只能步行,来回几十里,每月总得回城里看望你的祖母几次,否则她会骂我“不孝”。但她思想很开通,我考上了“留美预备班”,要到美国去四五年,她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说不要恋家,学成再回来。所以父亲到美国是专心攻读,生活非常清苦,吃饭只吃最便宜的面包,吃点切下的牛肉末,喝清水,为的是省下钱买书。他从美国回国时带了四五百册英、德文书。他说,这些书让我一辈子受用无穷。其实父亲在读清华和留美时的艰苦生活,我不止一次听母亲述说过,但这次是父亲自己对我说的,也许是有某种警示的意思。父亲还说:做学问主要是认真读书,勤于思考。读书要真读懂,要会利用各种工具书。遇到问题不要轻易放过,可以找相关的书相互对比,以求得解决。父亲批评我说:我看你读书很快,是不是都弄清楚了,我有点怀疑。你选修过我教的课《英国经验主义》,我让你读洛克、休谟的书,但你很少提问题,这说明你没有下功夫读书,也没有动脑筋思考问题。今天我回想当时的情况,感到我和我的同学们可以说都没有认真读书,我们当时一门心思只是想着了解那些教授的思想,以供批判用。父亲和我的谈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在当时我并未仔细想过。这说明我的无知。

  父亲和我的谈话并不多,我能记得的只有以上几点。在香山时,他比较多的是和孙女汤丹(9岁)、孙子汤双(5岁)同乐。父亲常和汤丹、汤双到红叶山庄的“九曲回肠”(将山泉引入弯弯曲曲象征九曲黄河的小水槽),看着两个孩子把手帕放在“九曲回肠”的上端漂流,然后孩子跟着手帕顺水往下流处跑着、叫着、笑着,父亲很开心,孩子们更开心。夜晚两个孩子到山坡的草地去捉萤火虫,他们把萤火虫放在南瓜叶的空茎里,萤火虫一亮一亮很好看,两个孩子就争着跑去给爷爷看。汤双对爷爷说:“爷爷,你看它像不像灯笼?”汤丹说:“我看它更像霓虹灯。”

  离红叶山庄不远处有个小游戏场,这是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我们将一把轮椅带到山上,父亲坐着,我和乐黛云推着,孩子们走着、跑着。母亲在后面叫着:“汤丹,管住你弟弟,不让他摔跤。”汤丹叫弟弟别跑,弟弟就不跑了。汤丹很爱护汤双。汤双在8个月时,乐黛云就被下放到门头沟斋堂去接受“劳改”。这时汤丹已经五岁,妈妈“劳改”三年,汤丹好像很懂事地爱护着弟弟。在这三年中,发生过一件有惊无险的事。在汤双一岁多刚会走路时,汤丹去找弟弟,在各屋都没找到,就大叫:“爸爸,弟弟不见了。”我问她是怎么回事,汤丹哭着说:“我各屋都找不到弟弟。”于是我们全家总动员,在各屋和院子里找,情急之下,还给各校门门卫打电话,请他们注意。正在我们慌乱之时,汤丹看见汤双由厕所一个角落走出来,他拿着刷便池的刷子,头上还顶着湿袜子,呜啦呜啦地走出来。汤丹看到一把抱住弟弟说:“你把我们都吓傻了。”这个故事,以后我们常用来笑话汤双。汤双总是傻笑着说:“臭湿袜子顶在头上也挺凉快嘛。”

  香山半山腰处有个“玉华山庄”,可以喝茶、吃零食。零食包括瓜子、花生、小糖块,有时还可以买到包子吃。这是父亲喜欢去的地方,也是孩子们喜欢去的地方,坐在那儿可以看见香山的远景,天气好时还可以看到北京城。父亲因中风,留下后遗症,走路有点困难,我们用轮椅合力把他推上去。玉华山庄很大,有各种花树草木,任由孩子们跑来跑去。

  在红叶山庄,每天早上八点以前,我们吃过早饭,父亲和母亲就坐在朝南的走廊上晒太阳,我和乐黛云和孩子们去游览香山的景点:双清、眼镜湖、碧沙帐、枫林村……孩子们对这些地方似乎兴趣都不大,他们喜欢爬没有路的小径,自己往上爬。汤丹对汤双说:“这样才叫探险,你别怕难,后面有爸、妈保护。”汤双和汤丹一样也喜欢新奇,他并不怕,有时摔倒,起来继续往上爬。有一次他们爬着爬着,汤丹看见一条蛇,大叫:“妈妈,不好了,有条蛇。”赶紧往回跑,乐黛云说:“别怕,它不会咬人。”她往前去一看,是条死蛇,汤双说:“我没怕,我见它没动呢!”汤丹说:“你别冒充英雄,那你躲在我后边干嘛!”弟弟不说话。

  父亲和母亲坐在廊子上,好像在说着什么,我们都没过去,怕打扰他们。我想,他们也许在谈着往事,回忆着自己的“幸”与“不幸”。我母亲生了6个孩子,早逝了4个,这是她一生的“隐痛”,这可能是她“不幸”,但嫁了一个“言听计从”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大幸”。父亲的“不幸”也许是各种“运动”耽误了一些时间,使他没有能完成写整部“中国佛教史”的愿望。他的“幸福”也许是他能及早中风,而免去各种“运动”的苦恼和免于回答各种不能不回答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早饭后,父亲要在床上小息,我觉得他在想什么,但也不好问他。我们大概在红叶山庄住了十多天,山间的清风明月相伴,一切平静而自然。

  一日,父亲对我们说:“该回家了吧!”这样,我们就下山了。回到家里的第二天,父亲就把他的秘书招来,说:“我们开始工作吧!”于是父亲开始了他的《中国佛教宗派问题补论》。同时应《新建设》杂志约稿开始写《康复札记》。在“札记”前有一段话:“现应《新建设》杂志之约,将近年读书所想写成札记,以供参考,这也是我对人民所尽涓埃之力。”看来,香山红叶山庄两周的休息,父亲实际上是思考着一些他关注的学术问题。因为他晚年一直想着的是:“虽将迟暮供多病,还必涓埃答圣民。”——这就是中国真正有良心的学人的心声!

  (香山红叶山庄现已拆毁,不复存在。——作者附记)

转自《文汇报》2014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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