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高华年——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2012-10-25 |

○伍华

  2011年中秋后数日,我的岳父高华年先生走完了他96岁的人生历程,到天国与他的恩师罗常培先生相聚去了。罗常培是现代中国语言学的奠基人之一,与赵元任、李方桂齐名,从学弟子著名者如丁声树、周祖谟、马学良、邢公畹、王均、周法高、李荣等,都曾是语言学界执牛耳的人物,计其生辰,或长之或少之,均先于我岳父而辞世。岳父仙逝,早年的罗门弟子便已悉数作古,这不能不说是中国语言学界的一大憾事。

  这一天是918日,与80年前的九•一八事变正好是同一日,国难家丧发生在同一日,是巧合,但或者也可以说是冥冥之中有某种定数,说起来岳父正式投身社会就是在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

  我于1978年入读中山大学中文系,初入学时听高年级学长介绍本系的著名教授,便对岳父的为人和学术成就肃然起敬,西南联大背景,上世纪50年代初年仅30余岁就是正教授,这在“文革”后的大学生眼中无疑是重量级的人物。

  记得第一次听他的课,是在本科二年级的语言学概论,这门课当时是由余伟文先生主讲,岳父讲的那堂课是余先生请他来“压阵”的。后来能完整听他上课是在硕士研究生阶段,我攻读的专业是汉语史,不算是他的入室弟子,但是岳父开设的语音学课程是我的必修课,他学识的渊博、学术的精湛和授学的善导自不必多说,师出名门得罗(常培)李(方桂)两泰斗亲传者国内能有几人?而最令我此生受用不尽的是他对待治学与授业的态度,我上他的课时已经与他的女儿确立了恋爱关系,也就是他的准女婿了,但是岳父对我却没有丝毫的偏袒,跟其他的学生一视同仁,甚至对我的要求更加严格,我写的文章给他看,好就说好,不好就直说不好,一篇文章往往要修改多次才获认可。

  在严格要求后辈的同时,他对年轻学生也关爱有加,我虽然从来没有亲耳听到过他对我的表扬——他历来不轻易褒扬家中晚辈,连他视为掌上明珠、聪明能干的女儿和学业优异的儿子也从不当面表扬,但是却经常听到他夸赞曹宗祺、陈延河、林伦伦等受业弟子学问做得好,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学生挑剔。这一点跟他的老师罗常培先生十分相像,当年罗先生就是这样关护他的。罗先生的好友冰心曾经开玩笑说:“我知道怎样来招莘田(罗常培字莘田)生气。他是最‘护犊’的,只要你说他的学生们的不好,他就会和你争论不休……”

  和他相处近三十年,由于研究方向不同,我没能继承他的衣钵,但是这不妨碍我对他学术成就的了解。他为人正直诚恳,淡泊清雅,不争名利,退休后很少参加社会活动,也不跟人谈及自己的治学成就。但是,历史是不会忘记这位为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作出过杰出贡献的老人的,寻索关于西南联大或战时边疆人文研究的历史记述,岳父高华年先生的名字被每每提及。起初我还有点纳闷,西南联大始末8年,有二千多名毕业学生,为什么他的名字出现率会这么高?后来查阅《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在记述西南联大学者从1942年至1944年间获当时国家教育部嘉奖的名单中,“高华年”赫然在目。联大三年的获奖名单及论著如下:

  1942年:冯友兰《新理学》,华罗庚《堆垒素数论》,金岳霖《论道》,许宝禄《数理统计论文集》;

  1943年:周培源《湍流论》,吴大猷《多元分子振动光谱与结构》,钟开莱《概率论与数论》,孙云铸《中国古生代地层之划分》,李谟炽《公路研究》,王力(了一)《中国语法理论》,张印堂《滇缅铁路沿线经济地理》,冯景兰《川滇铜矿纪要》,费孝通《禄村农田》;

  1944: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闻一多《楚辞校补》,王竹溪《热学问题之研究》,张青莲《重水之研究》,赵九章《大气天气之涡旋运动》,郑天挺《发羌之地望与对音》,高华年《昆明核桃箐村土语研究》,张清常《中国上古音乐史论丛》,阴法鲁《先汉乐律初探》等。

  在这份名单中,多是响当当的学界泰斗,陈寅恪、冯友兰、金岳霖、周培源、汤用彤、闻一多等等,在当时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家,能与他们一同获奖者,无疑不是等闲之辈,即凭此文,就足以奠定岳父在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学界的地位。其时年方二十多岁,自北大文科研究所毕业一年辄获殊荣,这在俊才辈出的联大毕业生中也是不多见的。然而,像这么一件在常人看来很不平凡的事情,他竟然五六十年都不向人提及,不仅中山大学中文系的同事们鲜知此事,就连我的岳母和妻子也不知道,数月前是我查到资料告诉她们,她们才得知这段尘封的历史。这就是那一代中国学者的情操:不图名利,只为科学!

  岳父虽走了一年了,但在我们心中,他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他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岳父的一生就是纯粹的学者,除了他的著作和藏书,没有更多的身外之物留给子孙。但是,他把一身正气和高尚的品质留给了后代作为楷模。古训云:“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意思是说留给子孙的钱财不宜多,重要的是把好的思想品德留给子孙去继承发扬。岳父正是按着这条古训去做的。作为他的后辈亲属,没有别的选择,发扬他的人格光辉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转自《羊城晚报》2012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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