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东海西海 心理攸同”——纪念钱钟书百年诞辰谈其核心学说

2010-11-19 |

钱钟书,字默存,1910年11月21日出生,江苏无锡人。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1935年得奖学金赴英国牛津大学深造,1937年得B.Litt学位,再留学法国一年。1938年归国,先后任教于多所大学。1949年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后改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80年代任该院副院长。

钱氏兼通中西七种语言,其文学论著如《谈艺录》、《旧文四篇》、《管锥编》等旁征博引,中西比较,议论卓越。钱氏另有杂文集《写在人生边上》,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及长篇小说《围城》,后者被译成多种外文。钱氏的作品,无论创作或评论,都文采斐然,其谈话则风趣机智,但他极少演讲或讲学,而是在北京寓所与夫人杨绛深居简出,以读书、写字、撰述自娱。1994年因病住医院,1998年12月19日逝世,终年88岁。

(一)

钱钟书:才子、昆仑、英雄

钱钟书学问渊博,著述宏富。知钱深者、尊钱重者如汤晏更誉他为“民国第一才子”,舒展誉他为“文化昆仑”,汪荣祖誉他为“横跨中西文化之文史哲通人”。1984年我在北京拜访钱先生,亲聆教益,多年后写了《文化英雄拜会记》一文,我称他为文化英雄。今年是钱先生百岁诞辰纪念年,我们特别要仰望这座文化昆仑、敬重这位文化英雄。钱钟书钟于书,他一生读书、读书、读书,还是读书,要读尽世间该读的书;一生著书、著书、著书,还是著书,要著作生平该著的书。我认为他读书后著书的目的,是打通中西文化,打通后提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学说。为了这个目标,他专心致志,悉力以赴,常人的富贵名利之欲,减至近乎零,这是异于凡人的英雄行为。

钱钟书与夫人杨绛

他不但博极中西典籍,而且勤写笔记。年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钱钟书手稿集》,又名为《容安馆札记》,三巨册,共二千多页的这套大书,每页都是钱先生观书后写下的笔记;中文、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拉丁文,都是莎士比亚笔下丹麦王子所说的“文字,文字,文字……”是字林,是字的森林、丛林、热带雨林。

《手稿集》中,从《诗学》到《二十年目睹的怪现状》,都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毛笔字,是钱老年轻时就开始写的——1930年代留学英国时,在牛津大学的图书馆“饱蠹楼”(Bodleian Library;“饱蠹楼”音义兼顾,是钱钟书的雅译,就像徐志摩之译Firenze为翡冷翠)。饱蠹楼的书不准外借,钱先生于是天天在楼中“蛀”书、抄书;这只不餍的蠹虫,被喂饱了诗书。札记有一条记爱尔兰诗人叶慈的话:耶稣最容易受诱惑。钟书先生只受书的诱惑,不受别的诱惑,包括名的诱惑。他不求名而成大名后,曾婉拒多所大学要颁给他的荣誉博士学位。据钱夫人杨绛女士说,已出版的这三巨册《手稿集》,其篇幅大约只有钱氏全部笔记手稿的三十分之一。这些手稿是这位文化英雄的一部文字传奇。

1980年代以来,大陆内外研究钱钟书者,由郑朝宗启其端,愈来愈多,形成“钱学”。已刊行的钱氏传记有多部;述论钱氏作品的专著和专刊有二三十种。向钱看的学者已颇有一群,从多个角度观看到其成就所在,有了累累的钱学成果。本文仅试论钱氏学说的核心思想。

(二)

中西文化相同?相异?

中西文化相同?相异?如果是相同,那是全同还是大同小异?如果是相异,那是迥异还是大异小同?

中西文化的异同,至少已被讨论了三四百年。举例而言,德国人黑格尔认为西方有哲学而中国无哲学,或者说中国哲学是“史前哲学”;黑氏认为中国的文字不宜作思辨之用。叔本华认为“欧洲人的基本思维方式与亚洲人截然不同”。

近代中国学者也侃侃而论中西文化。陈独秀说:“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家庭为本位。”梁漱溟说:“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西方的文明是成就于科学之上;而东方则为艺术式的成就也……西方的学术思想,处处看去,都表现一种特别的彩色,与我们截然两样,就是所谓‘科学精神’。”钱穆说:“我民族文化常于和平中得进展……欧洲史每常于斗争中着精神……中国史如一首诗,西洋史如一本剧。”

20世纪之始,辜鸿铭说:“必须承认,一场斗争现在正在欧洲文化与远东文化之间进行着。人们可以将它看作东亚文化与中世纪欧洲文化间的斗争。”这个世纪之末,亨廷顿说:“在这个新世界,最广远、重要、危险的冲突,不会是社会阶级之间、贫富之间或其它经济性集团之间的冲突,而是属于不同文化实体的人民之间的冲突。”上述这些人认为中西文化差异甚大、极大,甚至中西文化迥异。

钱钟书手稿

中国之东有东海。印度和阿拉伯半岛之间有阿拉伯海,沙特阿拉伯和埃及之间有红海,伊朗和俄罗斯之间有里海,欧洲和非洲之间有地中海;阿拉伯海、红海、里海、地中海,在中国的古书中都称为西海。东海之滨和西海之滨,数千年来栖居着种族、语言、宗教、生活方式不同的人,产生了、发展了不同的文化,形成了不同的文明,而钱钟书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三)

钱钟书:东海西海,心同理同笑同

他的意思是:中西文化基本上相同,有共同的基本信念、核心价值;换言之并引申之:中西文化、中外文化、世界各种文化是大同的。钱钟书的《谈艺录》、《管锥编》、《七缀集》等著作,举出如长河大海般古今中外的事物和理论,说明“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其例证的丰富,我们不知道西方有没有学者的著作可和他相比——也许难以望其项背。钱钟书著述论及的范围,极其广大,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无所不包,甚至有涉及科技的。他论述文学的单篇文章中,大概以《诗可以怨》和《通感》两篇最为著名,经常为人所引用。这两篇正可用来说明“心同”和“理同”。

《诗可以怨》主要说明“心同”,《通感》主要说明“理同”。这里“心”可译为heart,“理”可译为mind;“心”“理”二者有别,但也常常混合为一。不同文化的人,貌异心同,都要抒发感情,特别是心中的悲怨之情。正因为如此,《毛诗序》说“诗可以怨”,而西方有悲剧。钱钟书旁征博引,论述中西同“怨”:在中国,诗的妙诀,“只有销魂与断肠”;在西方,诗人说“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在中国,《文心雕龙》说“病蚌成珠”;在西洋则有“诗好比害病不做声的贝壳动物所产生的珠子”之说。

至于《通感》,这说明的是诗文修辞的一个规律、原理。作家创作时,或为了求忠实表现“入神”、“迷狂”的情状,或为了求“自铸伟词”、“陌生化”的效果,乃打破、打通五官六感,而有“通感”。也因此,天宇静止的星星有行动有声音:苏东坡的诗说“小星闹若沸”,意大利的诗人说“碧空里一簇星星吱吱喳喳像小鸡似的走动”。也因此,声音是看得见的:中国的诗人说“风随柳转声皆绿”,西方的诗人说知了在树上“倾泻下百合花也似的声音”。

钱钟书对诙谐文字甚常感兴趣,其《小说识小》一文引述一笑话,颇能博读者诸君一粲,也可见东方西方心同笑同。钱引《笑林广记》谓南北二人均惯说谎,一次二人相遇,南人谓北人曰:“闻得贵处极冷,不知其冷如何?”北人曰:“北方冷时,道中小遗者需带棒,随溺随冻,随冻随击,不然人与墙冻在一处。闻尊处极热,不知其热何如?”南人曰:“南方热时,有赶猪道行者,行稍迟,猪成烧烤,人化灰尘。”

钱氏又引英诗人《罗杰士语录》第135页记印度天热而人化灰尘之事,略谓一印度人请客,骄阳如灼,主妇渴甚,中席忽化为焦灰一堆;主人司空见惯,声色不动,呼侍者曰:“取箕帚来,将太太扫去。”钱氏曰:较之《广记》云云,似更诙谐。

(四)

文化大同论与钱氏的贡献

中西文化相同还是相异,东海西海是否同理同心,诚然论说纷纭。西海有相异论,也有相同论。歌德就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和德国很相似的民族,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西海更西一些,大西洋岸边的奈保罗,宏观东海西海之后,也有“世界文明”之说。奈保罗认为:在文化上,人类汇合在一起;全世界的人,共同的价值、信念、取向、实践、体制愈来愈获得采纳;一个“世界文明”就这样产生了。所谓共同的价值、信念、取向等等,就是钱钟书说的“心”、“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非我族类,其心大同”。我们也可以说,种族肤色、语言文学、宗教仪式、生活习俗这些形式、表层、外貌之“异”,实际上藏着深层的、内心的“同”,是“貌异心同”。

最近看到2010年9月16日出版的《社会科学报》,其海外新书栏介绍《心中之火:白人积极分子如何拥抱种族平等》一书,内有“白人积极分子发现他们与有色人种拥有相同的核心价值观”的说法;由钱钟书来讲,这就是白人黑人心理攸同。诚然,礼义廉耻,或者说,仁义礼智信,这些怎会不是世界价值呢?

中西文化的异同是个极大的学术议题,涉及诸种学科、诸多角度既深且广的研探,议论纷纷是必然的。笔者绝无才学独力作全面的研讨与判断,对此所能说的,只是比管更狭窄、比锥更尖小的一得之浅见而已;只是震服于钱钟书的海量式论据,进而折服于他之高见而已;只是凭数十年的阅读、观察、体会,认为东海西海事事物物的基本性质或核心价值相同而已。

本文作者与钱钟书先生

2009年辞世的法国人类学者利瓦伊·史陀在其1955年出版的名著《忧郁的热带》中,指出亚马逊雨林印第安部族的不同部落,骨子里有相同的深层结构;而原始部族的深层思想体系,跟文明的西方社会并无分别。加拿大文学理论家弗莱在其1957年出版的名著《批评的剖析》(中,指出不同国家、语言的文学中,有其普遍存在的各种原型。史陀和弗莱之说也就是“心同理同”之意。

二人的学说获普世重视,影响深远。钱钟书的《谈艺录》在1948年出版,其伸延性巨著《管锥编》则在1979年出版,钱钟书视野之阔大,大概超过史陀和弗莱二人。中华学者中仰钱者众,其“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说得到认同,钱学且已建立起来,但可惜的是其学说尚未有国际地位。

心同理同,中西大同,世界文化大同;全人类应有民胞物与的情怀,尽量消弭争端,促进和谐。钱钟书的小说量少而质极优,备受推崇;在学术研究方面,他以英雄式的坚毅,穷其一生,建立学说。他理应获得当世最高荣誉的文学奖或和平奖。(黄维樑)

转自 深圳特区报 20101119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