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缅怀刘节先生

2010-07-22 |

陈流求 陈小彭 陈美延

1977721日刘节先生因患喉癌不治,离世而去。一晃33年过去了,我们姊妹感到,有必要撰文纪念刘节先生,表达崇敬之情。

刘节先生(19011977),字子植,号青松,浙江永嘉(今温州)人,历史学家。1928年毕业于清华国学研究院,与先父陈寅恪有师生之谊。刘先生在抗日战争艰苦岁月中,辗转于大西南后方四川、贵州等地工作,坚持治学。1946年起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直至病逝,是历史系资深教授(19461954年兼系主任),在史学领域有重要建树。刘先生从清华毕业后,与先父一直保持联系,特别是在中山大学期间成为同事,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的夫人钱澄女士,我们姊妹亲切地呼为“钱三姐”,与先母唐筼关系很好。虽然刘先生夫妇都身材瘦小,但他们的形象,在我们心目中却异常高大。

记得19666月“文革”伊始,父亲是校中首批被揪出的“牛鬼蛇神”,“革命群众”日夜随时可以闯入家中抄家。我家即经受多次红卫兵涌进家中,在室内、床头张贴大字报,高呼口号、质问、批斗;高音喇叭对着父母卧室窗户,喧嚣叫嚷终日不绝;令两位老人身心备受折磨。1968年初,农历丁未年末的一天,有红卫兵来通知:明日要批斗陈寅恪,他不能走,就抬去现场,接受革命群众批判;届时来抬人,你们不得阻挠、拖延。父亲此时年近八旬,除双目失明二十余年外,股骨颈骨折卧床业已六年,身体极其衰弱。我们心里都明白,一旦他被抬到批斗会场,定然无法承受此番摧残,怕是很难活着回来了。

第二天,一个寒冷的早晨,家人替父亲穿好棉袄和扎裤腿的棉裤,尽量做到保暖。朱佩贞女士自告奋勇,愿意全程陪护父亲去挨斗,表示要尽医务人员的天职,保护病人。长女流求时居四川,在广州的两个女儿做了分工:次女小彭去大礼堂现场观察,幼女美延则留守家中陪伴母亲,那时母亲也已是衰病之身,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安排停当不久,突然有人来通知:现在暂不抬陈寅恪去现场,你们在家中仔细听好喇叭播放的批斗内容。小彭带着大口罩,来到大礼堂窗外,窥视里面批斗的情形,看见现场被斗者中山大学原党委书记冯乃超和教授刘节,分别跪在台上。斗冯时呼口号:包庇纵容反动学术权威陈寅恪!……以后方知,批斗大会完毕,红卫兵问刘节有何感想,刘答:我能代表老师挨批斗,感到很光荣。此言一出,难免不受到拳脚回应。父母和我们姊妹得知此事后,深受感动,更为刘节先生的人格所震撼,因为在那种政治气氛下,敢于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是要有何等深厚的中华传统道德底蕴和刚直不阿的精神!

批斗大会完毕,红卫兵问刘节有何感想,刘答:我能代表 老师挨批斗,感到很光荣。

当日准备伴随父亲去挨斗的朱佩贞女士,是位护士。父亲摔断腿出医院后,父母自己出资,聘请她来家,在三位由公款外聘的护士休假时顶班。“文革”开始,这三位护士被红卫兵赶走,朱女士愿意继续护理我们年迈病残的双亲,在当年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那时对待“牛鬼蛇神”,都要与之划清界限,有谁还敢来照顾?

刘节先生在日记中多处记述他被批斗,例如《刘节日记》下册第557页(大象出版社20096月版):“一九六八年一月十五日……上午斗陈寅恪、冯乃超,我去陪斗。……”。刘先生后期写日记,只有最简单的记事,不再写感想、评论,所以我们未能从他的日记里看到这次批斗的详情及感想。但是,并不可借此而抹去这段历史。

“文革”前刘节先生经常来我家访谈,夫妇二人每年必来贺岁,多次陪同我们父母去欣赏京剧。钱三姐探视老人时,不仅嘘寒问暖,还具体帮助缝制冬衣等。“文革”中钱三姐依然常到我家,母亲生病时曾帮助看护。双亲先后去世,刘节先生夫妇均来家中吊唁,去殡仪馆送别。敢于来吊唁送殡者还有其他少数几位亲朋好友,这在当时皆属不寻常之举,我们极为感激。

刘节先生自上世纪50年代直至去世,频遭批判、迫害,受到不公正待遇。他身处逆境时,始终专注为学,认真教书育人。他在《我之信条三则》中写道:“人格同学问是一致的,绝没有学问好而人格有亏的伟人。”我们感受到刘节先生的高大形象,正如他的哲嗣显曾所云:“父亲始终坚持尊孔敬师,重道守节,不肯曲学阿世。”721日是刘节先生的祭日,他给后人留下的不仅是丰硕的学术成就,更有高尚的道德情操,永远值得我们景仰和学习。

转自 南方周末 201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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