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为人师 为人父——纪念程应鏐百年诞辰

2016-10-28 | 任思蕴 | 来源 《文汇报》2016年10月28日 |

程应鏐与他的学生们

今年是著名历史学家、历史教育家程应鏐先生(1916—1994)百年诞辰。程先生青年时代相继在燕京大学、武汉大学、西南联大学习;参加过“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并数次奔赴抗日战争前线;抗战胜利后,在昆明和上海投身民主运动。1949年以后,程先生先后在中学和高校从事教育工作。他是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与古籍研究所的创立者,也是现今上海师范大学历史学科的奠基人。我们在此回顾程先生教书育人的点点滴滴,纪念他道德文章皆令人敬仰的一生。

1954年7月,程应鏐先生从高桥中学调至筹建中的上海师范专科学校,出任历史科主任。1956年,上海师范专科学校分为上海第一师范学院和上海第二师范学院,程先生任第一师院历史系主任,直至1957年7月。这三年间,他为现今上海师范大学历史学科的奠基付出诸多努力。

反右运动开始,程先生被划为“右派”,贬入历史系资料室工作。学校决定让他的同事魏建猷先生接任系主任,程先生对他说:“你和我在教育思想上是完全一致的,你接手,我就放心了。”可见他即使身陷政治风暴,最牵挂的也是历史学科的建设。此后直至“文革”,程先生在政治上屡遭打击,被迫中断教学和研究工作,对学科发展更无权过问。

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学校重新招生。次年,程先生复出工作。1979年改正错划“右派”后,他终于又能将满怀热忱投入到教书育人和学术研究的事业中。程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史和宋史领域不乏卓著成果,但相较于历史学家的声名和地位,他更珍视自己作为历史教育工作者的身份和使命。在77级学生虞云国的印象里,程先生对自己有清晰的定位,他多次对人强调:“我首先是一名教师,不是什么学问家。”

今年是著名历史学家、历史教育家程应鏐先生百年诞辰。我们在此回顾程先生教书育人的点点滴滴,纪念他道德文章皆令人敬仰的一生。

读书卡片正反面都要写

1979年,程先生成为“文革”以后第一批恢复招生的中国古代史硕士点的负责人。严耀中是那年唯一考上的、程先生的第一位中国古代史研究生。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按照以前的辈分,像程先生这样的学者,恐怕是轮不到他当亲炙弟子的,但当时右派平反,一批有真才实学的老先生重回高校教学第一线,他才有幸在初入学术殿堂时,遇到一位真正有学识的老师。何况他当年是个“独苗”,程先生几乎按照传统的师徒关系,一对一地带他深入学术堂奥。

程应鏐为研究生上课,摄于1983年。

程先生非常重视基本功,古代史专业的研究生,《资治通鉴》是一年级的必修课。严耀中是魏晋南北朝史方向的学生,还要读二十四史中从《三国志》到《南史》《北史》的十一史。程先生早年在西南联大上过陈寅恪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课程,这种传统据说是陈寅恪先生确立的。此外,程先生规定,江辛眉先生的“校雠学”必须上,因为校勘、版本诸学是读史书的基础。程先生让严耀中将《资治通鉴》和十一史对读,以比较相同事件的不同叙述方式,体会其中或隐讳,或彰显的事实——这也是陈垣、陈寅恪先生训练基本功的方法。

每周六下午,严耀中会到程先生办公室去面谈。程序几乎是固定的。他先汇报一周读书内容和体会,提出疑问,程先生或点拨,或解释;然后换程先生提问;最后布置下周读书任务。

程先生的思路和视野都很开阔,交谈中,有时会从一个问题延伸出去,比如说到北魏的“平齐户”里,有人以教书和抄书谋生,他就说,在希腊被罗马征服后,一些希腊名家子弟也在罗马教书,即使在不同的文明进程里也会有很多类似的地方,接着就举出一连串的名字。

程先生要求严耀中养成做读书卡片的习惯,正反面都要写:读书时要把霎那间深有体会的内容抄在正面,背面写明抄写的原因,然后分类整理;看论文时要把摘要写在正面,把心得写在背面。这都是思想的火花,日积月累,结合正史的记载和他人的论文,就能找出可以反驳或补充的地方,这就是写文章的基础。这样的卡片,严耀中在整个研究生阶段一共做了3000多张。

程先生上课的风格与一般老师完全不一样,77级的本科生们也非常喜欢听。大一时,程先生开了一门“中国历史文选”课。那一届学生年龄和基础相差很多,刘昶是其中比较小的。开学后,他第一次听程先生上课,“风度非常好”的程先生声音洪亮,侃侃而谈,上课不带讲稿,却能自然地引申出很多典故。

77级学生上三年级时,程先生为他们开了“魏晋南北朝史”的课,教室里坐满了人。程先生从个人的遭遇讲到历史,讲得非常生动。听过课的学生无不觉得收获很大。

刘昶记得,程先生教历史,反复强调,历史要研究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宣扬意识形态,要把人的生活、思想、情感和价值阐发出来,这样的历史研究才是能传世的。这一点是程先生在学问上对他影响最大的。

老师的寓所是向学生开放的

据说程先生只在寒暑假写自己的文章,平时的精力都是放在指导学生上的。

严耀中住的学校宿舍,离程先生家不远,有时候饭后散步,就散到程先生家去了。当时他的年龄、阅历、学术水平和程先生差距甚大,在他印象里,程先生每次都饶有兴致地和他闲聊,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休息时间被占用。“文科的研究并非只是为考证而考证、为学术而学术,这样的格局是很窄的。如司马迁所言,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一定是古今相连,学术和生活相连的。程先生愿意如此耐心地和一个毛头小伙儿聊天,是因为,他真是时刻把作为教师的本色牢牢记在心上的人。”

1985年,与妻子摄于上海师范大学。程先生家在上师大东部宿舍,过去学生常常去他家里聊天。

学生去找程先生,无论是学习上的还是其他方面的问题,他总是尽最大努力去关心,对谁都是既热情又客气。有一次,程先生的研究生张荣明登门,程先生当天大概有重要的活动,因为,“穿着平时不常穿的西装,坐在沙发上,气度真是很不一般,有着世代熏陶出来的大家风范”。他一见学生来了,马上笑眯眯的,满面春风。

虞云国记得程先生和他讲过:学生到家里来,我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缺些什么、需要什么,作为老师,我才能有全面的把握。他还和另一位77级的同学讲过:你知道为什么以前大学老师的寓所都是设在大学里面的吗?这说明老师的寓所是向学生开放的,这样,学生才能近距离地接受熏陶。

程先生对学生登门是很欢迎的,但他并不在家中随意谈公事。他的儿子程念祺说:“爸爸的学生、同事有时候到家里来,进进出出,我们也会听到一些事情。我们关心他,到吃饭时,会询问一下,爸爸就反问我:你是古籍所的吗?你是历史系的吗?”就是这样直来直去。严耀中也记得,到程先生家里聊天,“国家大事可以谈,系里的事绝对不谈”。

程先生复出以后,行政、研究等各方面工作都很忙碌。二十年风雨如晦,光阴耗尽,他十分珍惜雨后新晴的晚年。即使分身乏术,他在如何培养学生、为学生创造更多条件方面,还是动了很多脑筋,花了很多精力。他凭借自己在学界深厚的人脉关系,经常从校外请老师来给历史系学生上课或做讲座,不少是史学界名家。陈志让、邓广铭、杨廷福、赵俪生、漆侠、胡道静、苏渊雷、靳文翰、齐世荣、徐中玉等诸位先生都曾前来开讲,使学生拓宽了视野,受益无穷。当时,复旦、华师大等学校也有很多学生专门赶过来听讲。

程先生海纳百川,又对朋友怀有赤诚之心。叶笑雪先生曾私下对张荣明讲过:“你的导师不得了啊,我们背后叫他‘通天教主’。”意思是,程先生认识的人多,总能办成事情。程先生自己摘掉右派帽子,回到领导岗位以后,也很照顾当时尚未翻身的学者,把一些没有进入高校、身份普通但很有学问的老师请来,给学生上课。比如李家骥先生,程先生就曾帮他把著作油印出来,再让他给学生上课。

当时这样做,阻力不可谓不小。严耀中就记得,有人议论程先生:把资产阶级的教授请来,把无产阶级的课都挤掉了。

青年之中,人才还是有的

虞云国在上师大档案馆里找到一封程先生当年写给李培栋先生的信。李老师是反右以前就深得程先生赞赏的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反右以后受程先生牵连到中学任教,改革开放后才被程先生召回。程先生在信上说:“七七级有个学生刘昶,写了一篇论封建社会长期延续原因的文章,我陆续地看了一半,很有见解,也读了不少书,你有时间,等我看完了,也可以看看。青年当中,人才还是有的。”

1980年,程应鏐写给李培栋的信(复印件),其中写道:“青年当中,人才还是有的。”

虞云国认为,最后一句话特别重要,这说明,程先生既发现刘昶是个人才,为人才的出现而喜悦,也感到77级、78级中,是有大批人才可以涌现出来,为我们民族的复兴事业添砖加瓦的。

刘昶的这篇《试论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原因》写于1980年,当时他还是个本科生,出于学术兴趣,写了十几万字。写完以后,他拿着文章到程先生家里给他看。那是他第一次登门拜访。程先生靠在躺椅上,看上去特别累,但是他和师母见到刘昶,都非常客气。“程先生最初不知道文章有多长,就说,你放着,我看一下。等我拿出来,一看,那么多字啊!所以他让我把文章留下,他要看一段时间。”随后两人闲聊了几句,刘昶担心程先生太累,就先告辞了。

他知道程先生很忙,不知道何时才能看完,所以也没有太在意。一个多星期后,他听到其他班上在议论,说程先生表扬了77级一个学生的文章云云。刘昶再去找程先生,两人聊得很开心。程先生对他说,这篇文章应该赶快发表出去,所以一边推荐给上海社联,一边又推荐给学报。刘昶说:“这篇文章有些观点与当时主流观点是相左的。如果不是程先生极力促成,肯定是无法发表的。”

当年10月,程先生去北京开会,还向《历史研究》主编庞朴先生推荐了刘昶的文章。1980年12月的《上海师院学报》发表了刘昶的文章后,程先生把这期学报寄给了庞朴,《历史研究》很快就在1981年第2期上就转载了这篇文章,这在《历史研究》的历史上是唯一的一次全文转载外刊文章。

80年代还是乍暖还寒。文章发表后,果然,学界有很多讨论,也有很多批评。程先生是学报主要负责人,首当其冲受到很大的压力。这些压力,刘昶从未听他谈起过,而是从旁人议论中得知的。“程先生只对我说,你不要怕,这是学术观点,有什么关系,要追究责任,也是我的责任。”刘昶和其他同学一两周就会去一次程先生家,不管聊什么,程先生从来不会训诫他们什么话不能讲,总是鼓励他们:要敢于有想法,敢于挑战不同的观点。

刘昶快毕业时,程先生希望他能留校任教,当时有些人认为他是反动学生,总想把他发配出去。程先生去争取,说,不留这个学生我就辞职了。这些事,他也从未主动和刘昶说起过。

程先生对学生,关爱有加,扶持有加,他的爱才如渴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中华文史论丛》上发表《释幹》,其他学者看到后,也发表了商榷文章。严耀中把两篇文章都看过后,结合自己的体会和程先生的启发,写成一篇文章,经程先生修改后去投稿。《中华文史论丛》的作者,大都是名家,编辑部和程先生商量,能不能把他的名字加上去。程先生回复:这主要是我的学生写的文章,我是不能署名的。

78级一位学生毕业后去中学任教,在教学过程中感到苦闷,来信倾诉。程先生在身体特别不好、耳朵失聪的情况下,仍回信指点他:上课应该多讲英雄人物和贤良人士,这样才能激励我们的学生,才能达到历史教学的目的。

有位78级的本科学生写了一篇文章给程先生看,程先生看了几日,请他来取,文中的错别字都被圈了出来。这位学生事后才知道,程先生在看完文章后没几天,就去医院接受鼻咽癌手术了。

文章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脉

张荣明在读《黄侃日记》时发现,晚年章太炎在和自己的得意弟子黄侃相处时,讨论最多的便是,“最近发现了佳弟子没有”。黄侃告诉他,发现了一个,潘重规。章太炎听后大为高兴,觉得学术的命脉得到了继承。读到这里时,张荣明就想起了程先生。

张荣明原先在安徽插队,因种种原因回到上海浦东,成天在家看书自学。1979年,他想尽办法把户口迁回了上海,当年中国社科院招研究人员,他去考了中哲史专业。考试很不容易,需要写中文论文和英文作文。上海共有四个人考过了分数线,他是第一名。但是,由于“逃避上山下乡”,政审不合格,不予录取。

“文革”后期,上海师范学院曾参与二十四史标点工作,主要负责《宋史》的整理,标点组后改为古籍整理研究室,1983年,在原有基础上创建了古籍整理研究所。

1984年,某日《文汇报》第二版刊登一则启事,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所向社会公开招聘能够标点古籍的人员。张荣明看到后,给古籍所去信一封,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不久收到程先生回信:既然你有这方面才能,就来吧。

1983年2月18日的《文汇报》上关于上海师院广招贤才加快古籍整理进度的报道

张荣明说:“程先生看人是这样的,他听我讲话,就马上注意到我,注意到了,也并不会轻易相信我,而是马上安排我标点。”他标点了《朱子大全》中的30万字资料,给程先生看。程先生看完后问他:“你有这样的水平,为何不考研究生?”他如实回答:“四年前考过,政治上没通过。”程先生告诉他:“如果你品德没有问题,那么就算你是反革命,我也可保你。我已经生病了,原来不准备招学生了,你来考,我就招你一个。”程先生是坐在学校西部古籍所办公室里对他说这番话的,当时穿着一件圆领汗衫,手里拿着一支珐琅质笔套的金笔,笔身是墨绿色镶嵌一点红色。这一幕清晰地刻在张荣明的脑海里,每次回忆起来,就像电影画面一样。

程先生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是要考文章的,不少学生认为,这是程先生独树一帜的地方。他常和学生说:虽然我们经常批判中国传统的科举制度,认为它埋没人才,但科举有一点好,要写文章,这是传统教育中行之有效的好方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脉。文章写得好的人,说明思路是清晰的,是有办事能力的,文理不通的人,思路也不通,何谈做事情,搞研究。

1985年,张荣明顺利考上了研究生,可以常常见到程先生了。程先生有着慈祥的神态,与他接触,如坐春风;程先生又有不怒自威的风度,他一走进古籍所,有些年轻老师就躲进自己的教研室去了。张荣明说:“程先生的内在修炼、道德文章都臻完美,所以才有这样外在的气度。这样的老先生,平生‘仅此一见’,但也已经足够幸运了。”

在虞云国看来,程先生一般很少直接批评学生,倘若沉默不语,便表示不以为然了。他一直记得自己的一件“糗事”。80年代中期,一波“文化热”兴起,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负面影响加以反思批判,成为一时之势。1986年,虞云国和一位好友准备一起参加一个科学史讨论会,需要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完全是当时拍脑袋想出来的”,题目也颇有时代印记——《西方的神学理性和东方的理学迷信》。虞云国提供中国思想与科学的材料和想法,好友贡献西方神学与科学的资料和论点。文章写成后,在会上颇受好评。

这篇文章程先生也看了,会后某日,虞云国登门,程先生问了两句话:西方的东西你了解多少?宋明理学的书你都看过了吗?尽管说完就转移了话题,但虞云国知道,这几乎就是一个批评。“我当时对西方的了解,无非是大学世界史课程中那些皮毛,对宋明理学虽有涉猎,也远远没有到达全面透彻把握的程度。”

程先生的诘问,就像醍醐灌顶。他后来琢磨程先生的意思,并不是说传统文化不能批判,而是在下结论时,应自问是否已经充分占有必要的史料,如果观点先行,再找材料,那是没有说服力的,也是背离史学正道的。虞云国说:“这是程先生在学术道路上对我唯一的正面批评,所以铭记终身。这些年来,对历史与传统中的负面因素,我在历史随笔与史学书评里仍会进行批判与反思,但每当完稿之际,总会扪心自问,你的观点与结论,是否经得起全部史料的覆案与拷问,从来不敢再有造次。”

我的私信不要用宋史研究会的邮票寄

宋史学者张邦炜先生曾在回忆文章里如此评价:“在知名学者当中,程先生是一位难得的办事能力极强的干才。”对此,程先生的学生兼助手们感受尤深。

1980年,程先生与邓广铭、陈乐素先生发起成立第一个全国性断代史学术研究团体——中国宋史研究会,秘书处设在上海师范学院,程先生任秘书长。宋史研究会秘书处在上海师大的14年间,俞宗宪、虞云国、范荧曾先后协助先生开展工作,而后十年主要是范荧在协助操持,因为程先生认为“女孩子管账细心”。

程先生年轻时在大学里、在军队里都办过杂志,他编宋史研究会的《宋史研究通讯》也是驾轻就熟。范荧说:程先生威望高,人脉广,他要做的事情总能一呼百应。比如要在《宋史研究通讯》上开个专栏,学界的老先生、中青年学者,都很积极地响应,所以好几个专栏都顺利办起来了。办杂志需要各方面人手,上师大学报的资深编辑、历史系的资料员、印刷厂的有关同志等,都长期不计个人付出地全力支持。这其中固然有大家对文化事业的奉献,而先生独特的人格魅力更是无声的感召力。

在程先生的操持下,《宋史研究通讯》在海外影响也非常大。1987年,邓广铭先生访问日本,致信程先生:“在日本两个月,只到了东京、京都、奈良、大阪四地,但那里的研究宋辽金史的学者,老中青三代人,我大都见到了。他们对我们宋史研究会的注意,是我去日本前决不曾想到的。……他们还极重视您所编辑的《宋史研究通讯》,有许多人都以看不到这一刊物为憾。”

宋史研究会的经费是很紧张的。每年的经费,最初是三千、四千元,最多一年是五千元,加上会员每年一元钱的会费,满打满算,14年间的总经费不过五万元。程先生用这点钱维持了宋史研究会那么多年的运转,要出杂志,还要资助年会。所以他不止一次对范荧说:宋史研究会的钱,要精打细算,一分也不能乱花。有一次,程先生让范荧寄信,其中有几封是他的私人信件。他拿出五毛钱,说:“这几封是我自己的信,不要用宋史研究会的邮票寄。”因此范荧的办公桌玻璃板下,总压着一些邮票,那是专门用来给程先生寄私信的。

举办年会是研究会的大事,程先生十分重视。1984年,第三届年会在杭州举行,程先生几乎把当年全部经费都用来资助会议,上海师大还派出了一个八人会务组前往协助办会。巧的是,范荧的婚期正是年会闭幕那一天,同事们都以为她可以不用去了。但程先生考虑到接下来范荧要负责秘书处的具体事务,还是要求她参会,但允许她提前两天回沪。

看上去,程先生似乎不大在意学生的“大事”,但是,年会结束后,程先生一上班,就递给范荧一叶很精美的诗笺,上书一首《浣溪沙》,作为她的新婚礼物。范荧注意到,词的落款是30日,年会28日闭幕,程先生是29日才从杭州回来的。“他经过这么大一个年会,前前后后忙碌多日,加上车马劳顿,一定十分疲惫,但在回沪第二天就给我写了这首新婚贺词。这就是程先生!他一切以工作为重,但同时又不乏对学生的殷殷关切。他对学生的好,从来都不挂在嘴边,而是真正放在心上。”

做人、做事、做学问

程先生的一些学生,日后陆续也都成为老师,继承了程先生的事业。对他们而言,程先生不仅是学问上的引路人,更以高蹈人格为他们树立了人师的榜样。

程应鏐晚年留影

张荣明记得,在他考上研究生后,程先生在开学的第一天,告诫过大家一句“非常简单却有千钧之重”的话:勿为小名小利所动。这不啻为人生指南——要把握住自己,要能抵挡世间种种诱惑。他后来读到陆俨少先生的回忆文章,陆先生的老师对他说过:你一下笔,就必须与古人血战一番。言下之意,今人尚无定论,要比,就须与古人比。读到这里,他觉得这和程先生给他的感觉是非常一致的。程先生所谓“勿为小名小利所动”,正是要求他们,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都是大境界!”

刘昶印象很深的是,在读研究生期间,程先生反复对他们强调:人们常说,做人做事做学问,是非常有道理的。读书、做学问是排在第三位的事情,第一位是做人,第二位是做事的能力。具体而言,首先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要有正确并为之坚守的价值观,要关心社会现实,关心生活实践,从现实中产生问题意识,然后,才能做好学问。刘昶现在也常常对自己的学生这样强调,并告诉他们:“这是从我的导师那里传下来的。”在他看来,程先生身上有胸怀天下的家国情怀,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和美德,这是他留给一代又一代学生最宝贵的财富——“我们常说要接续道统,程先生所具有的风骨、美德和情怀,就是永远值得继承下去的道统。”

程应鏐与他的孩子们

从反右到“文革”结束,二十年恍如一梦。程先生记得牢的,都是一些小事;这些小事,他一辈子记得很牢。

1938年至1940年,程应鏐在西南联大历史系学习,期间因沈从文推荐,负责编辑昆明《中央日报》的副刊《平明》,常与一些热爱文学的青年来往,这些人中,有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李宗蕖,“当时写充满了梦一样的东西的散文”。

1945年抗战结束前,程应鏐夫妇的长子念祖在昆明出生。程先生为此写了一首诗——《真儿初生有作》,其中两句是“汝生才两日,我心即恢拓”,他内心想必是很欢喜的。抗战胜利后,他们辗转前往上海谋事,陆续又有了长女程炎、小女程怡和小儿程念祺。

我见到程怡和程念祺姐弟,请他们谈谈父亲。程怡一开口,就说:我爸爸一生一直喜欢的,一是他的书,二是他的孩子们。

值钱的书都卖了

在姐弟俩的记忆里,小时候,“妈妈不大在家,爸爸白天也不大管我们”。1957年反右风暴来临,程先生夫妇在上海第一师范学院先后被打成右派,做父亲的一直受审查,做母亲的一次次下乡劳动;及至十年动乱,更不可能正常地照顾孩子。

1960年,与母亲、妻子和儿女摄于上海。

程怡带着弟弟成天在外面玩,穿着补过的衣服,脏得不得了,手也玩得又脏又皴。她印象很深的是,爸爸一回家,就抓着他们的手放到热水里。手皴裂了,热水上去是很痛的。“我弟弟使劲地叫,洗完手,爸爸会给我们抹上厚厚的蛤蜊油,这件事情他就算做完了。”后来,程先生老了、病了,程怡给他洗,就会想起小时候被爸爸抓着洗手的样子。

那段时间,家里的衣服、被子也都是程先生洗,他们的妈妈总不在家,那时身体也不好。程念祺说:我爸爸在外面派头很好,人家觉得他很大男子主义,其实不是,他平时在家看看书,事情也都是他做。

打成右派后薪水骤降,三年饥荒来了,家里更是捉襟见肘。哥哥姐姐在学校包饭,程怡和弟弟在家经常饿肚子。当时家在师范新村(现延长路上的上工新村),附近有闸北公园,刚开始闹饥荒时,有一次,保姆把家里的粮票席卷而去,将近半个月,程先生只能带他们俩去闸北公园的餐馆吃晚饭,可以买些不要粮票的议价米饭回家,第二天给姐弟俩烧泡饭吃。

为了补贴家用,妈妈的首饰陆续都被变卖了。有个小小的翡翠鼻烟壶,程念祺小时候常听妈妈对他说,等他长大这个给他,后来也卖了,换了200多块钱。李先生晚年写过文章回忆:“我和应鏐风风雨雨的一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险滩,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考验。……物质的匮乏,让我卖掉了妈妈和哥哥们给我的所有首饰。我们唯一不缺的是相互间的爱和信任。”(《我当上了小学老师》)

接着,程先生开始卖书,陆续把他喜欢的书卖出去,好让他喜欢的孩子们有饭吃。据李先生回忆,“文革”时,已经“家徒四壁,连曾引以为自豪的四壁藏书,为了四个孩子的吃、穿、上学,早已变卖得差不多了”,也因此,对抄“四旧”都少有顾虑(《在那荒诞的年月里》)。

过年过节或者星期天,古籍书店的人骑着自行车到家里挑书。唯一一次,卖出一套书后,买了一套《册府元龟》进来,其他时候都是只见出不见进的。程怡记得爸爸还有一本宋版书,在云南地摊上买的,后来也卖掉了。

但孩子们是很开心的。“我就等在旁边。”程念祺说,“爸爸卖了书会带我们出去吃一顿。到洁而精吃砂锅,或者去成都饭店,总是点那几个便宜的菜,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麻婆豆腐。”

1969年,程怡和弟弟一起去黑龙江插队。家里能卖的书已经基本卖完了,真是山穷水尽,连置备行装的钱也没有。程先生想把一套胡刻本《昭明文选》也卖了,拿到古籍书店,店里人劝他:“你还是拿回去吧,现在卖,三文不值两文的,你也办不了什么事。”他想了想,又拿了回去。后来,是舅舅寄钱来,每人150块,解了燃眉之急。

这辈子不用再求人

程炎读初中时功课很好,因为父母的“问题”,考高中没能录取。她的档案被扣在上海师院附中,家人想去查,对方问:你还来找我们?言下之意是,你还有资格吗?

程先生只好去找他的同学、当时的上海教育局局长孙兰帮忙,尽管“他的自尊心很强,一般是不求人的”。孙兰出面后,程先生想让程炎明年再考,觉得明年就不会遇到这种阻挠了。但到第二年,程炎就报名去新疆了。此前,大哥程念祖在1963年考上了北农大,因为那一年政策有所松动,而且他第一志愿填北农大,回避了北大。

大哥没有碰到升学的问题,程炎却碰上了。到了程怡和程念祺时,大家已经都没书读,都去上山下乡了。他俩一个读了一年初中,一个几乎初中也没念,就去了黑龙江。

1977年,程怡已经按政策回到了上海,在商店里工作。“文革”时期中断的高考制度终于得以恢复,她报考上海师范大学,而且语文考得特别好。和她一起考的还有几个小孩,都过了分数线,但都没能录取,因为都是右派的孩子。78年,程怡不想考了,她觉得自己总是碰到这种事情,考一次,受辱一次。“想想看,我爸爸他是个读书人,可是一次又一次,自己的孩子却不能正常受教育,他心里别提多窝囊,多难过。”

1978年底,程先生的“问题”终于解决了——改正错划右派。次年,程怡和程念祺一起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据说这是程先生晚年最幸福的事情。两人都清楚地记得爸爸当时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不用再求人了。

在程怡心里,若谈读书的事,哪怕是随意聊聊,爸爸也是一位可以像好朋友一样一起讨论问题的人。有一次,她看黄节先生的《阮步兵咏怀诗注》,《咏怀八十二首》里“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这首,前面一段写着,嵇康死了,所以阮籍才会有那样的悲愤。她问爸爸:“这话不对啊,我看陆侃如先生的《中古文学系年》,嵇康死了半年后,阮籍就死了,除非你能证明阮籍的这82首咏怀诗都是在半年里写出来的。”她有点小小的得意,觉得自己“真的抓住把柄了”。程先生笑她:“哎哟,你好像还真能看出点名堂来呢!你再去仔细看看,嵇康到底什么时候死的,有明确的说法吗?”程怡再去看书,发现嵇康卒年确实没有明确的说法,不同的考证,要相差8年。

程先生的学生虞云国说,这看上去是讨论文学史的细节问题,却有先生心境的观照。“他的日记里,在57年以后读阮籍,是把自己的遭遇、心境与古人对照起来的。”程怡觉得爸爸太能忍,遇到有些人、有些事,实在太不像话,他也不发火,什么也不说,忍着。她很不以为然,对爸爸说:“你充什么忠厚长者啊?”把程先生气得不得了。

很有点野性

程先生年轻时写的文章里,自认为:“我的不羁的性情,家里人都知道。从小倔强固执,遇事不容旁人干预。”(1940年《母亲》)他的“忍”,仿佛也不是天性如此。

数次政治风波里,有几件事,程念祺记得特别清楚。

一件事是听说的。57年反右派开始,程先生被污蔑。他在楼上办公室一拍桌子,楼下办公室的日光灯“哐啷”一下就震落了。程念祺当时还在读小学,听了这些议论,幼小的心里,“对父亲甚至很佩服”。

另一件事发生在“文革”中。1963年程先生写《南北朝史话》,1964年写完,但因时局不能出版(按:此书“文革”结束后才出版),预支的300元稿费也没有要。造反派却无中生有,说北京出版社来信,要他交回预支的稿费。程先生自“文革”开始后就受尽欺凌,每天要写交代,还要面对此种无事生非,心里是非常恨的。

“爸爸和历史系的魏建猷、张家驹两位先生一起,给造反有理兵团写了一张大字报。写完了,也没贴。是妈妈在旁边一直催,让他们赶快贴,赶快贴。”总算贴出去了,引起轩然大波。“造反派聚在这张大字报旁大骂,还用毛笔批道:不许右派翻天。爸爸看到了,走过去,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了‘留下你的狗名’。”

这当然是要吃苦头的。造反派把他揪去,让他站在高凳子上挨批斗,打得脸上出血,还把红油漆浇在他头上。回到家,程念祺看到爸爸这幅样子,“呆掉了,都要哭出来了”。“我爸爸笑笑,说,这帮王八蛋,把我搞成这样。”程先生指挥儿子去漕河泾买了四瓶去油渍油,又让他去把张伯伯叫到家里清洗干净,说张伯伯住校外,这个样子,下了班如何回家。叫来了张家驹,程先生又让程念祺来来回回地到学校老虎灶去拎水。这件事情是程先生挑的头,他说:“是我害了你张伯伯。”

程应鏐夫妇与张家驹夫妇、魏建猷夫妇。

1986年,程应鏐与沈从文、张兆和摄于北京。

凡此种种,程念祺一直觉得,尽管父亲看上去文质彬彬,完全是个绅士,实际上却很有点野性。从1957年9月起,程先生的日记称《严谴日记》。他当时“认罪”态度已经好了,承认自己是右派,时时严厉地自谴自责,所谓“严谴”。多年以后,程念祺才看了《严谴日记》,看了,又觉得做儿子的是不该看的,看了实在难过,知道爸爸那时实在可怜。

程先生41岁被打成右派,他的妻子也受牵连成了右派。程念祺是这样形容妈妈的:决不自轻自贱;从不世故;性格中有与生俱来的顽强的“自我”。所以,她不计后果地宣称:“如果程应鏐是右派,我也是右派。”在社会主义学院里,负责改造她的人启发她向自己的过去告别,也就是“要在思想上和丈夫划清界限”。她觉得自己“没有这样高的觉悟,也不愿委曲求全”,并且“不能讲自己还没有想清楚的话”。这就算改造失败,她被打发到了乡下。

程念祺说,“文革”中爸爸碰到事情,妈妈是从来不劝着他的,反而老是在旁边怂恿。师院附中的红卫兵很厉害,会打人,魏建猷先生到程先生家里躲红卫兵,甚至要呆到晚上近11点。红卫兵跑到程家楼下来,要找魏建猷,他丝毫不见爸爸有一点慌张。至于妈妈:“更凶,更厉害,她就在楼下拦着红卫兵,不让他们上去,说,我和你们师院附中的红卫兵没有关系,你们是夜闯民宅。”

“李先生是个性很强的。”这一点,程先生的学生们也异口同声。所以,程先生既为妻子每受自己牵连而倍感自责,更要担心这般孤勇刚烈,会招致更多无妄之灾。在日复一日的“改造”中,他自己的确是慢慢学会了忍,他妻子却一直活在那个顽强的“自我”里,没被改造过来。这“自我”,令他欣赏,尽管也令他担心。

程念祺说,妈妈性格真是很拧。“她在家里是乱来的,爸爸一般都不响,一笑了之。等爸爸真的急了,吼一声,妈妈就不响了。”还说:“妈妈既不漂亮,也不会持家,有时还不讲道理,但是爸爸和她一直感情特别好。”正如李先生自己所回忆的:五十多年相濡以沫,即使在那荒谬的年代,我们相互支撑,从未背叛过对方(《我当上了小学教师》)。

老友见怜

程先生写于“文革”时的交代记载:“五七年以后直至六年摘去帽子,我除了和我的母亲,姐弟通信,和一切朋友的音问俱断。”

1962年,他们全家搬到上海师院(位置在今天的上师大)东部宿舍。这之前的住处远离单位,对周遭的态度体会不深,一搬过去,第一天,一些孩子就用土块朝程先生丢,一边喊着:“老右派,程应鏐。”

程先生不断被批判,如陷孤岛,唯一的退路是书。68年以前,他在一个生产队里劳动,白天送蔬菜、拉砖瓦、拉粪车,到了晚上,“和妻子一灯相对……唯一可以排闷的,便是读书。从中学开始便已和我结识的《资治通鉴》便成了我的精神情侣,慰我寂寞。常常是坐在破沙发上,翻到哪里,就读到哪里,读下去,忘记了一切”(《至乐莫如读书》)。这样的日子,生活过得“昏沉而宁静”,因为“人们都远远地避开我,仿佛避开洪水猛兽”(《永远的怀念——沈从文先生》)。

朋友也不是没有。程念祺说:“爸爸这个人呢,还是有些好朋友的,他当了右派,真正的好朋友,他常常提到的那些,还有燕京的同学,都没把他当外人,还是对他很好。”

在上海师院,程先生和魏建猷先生、张家驹仍保持了私人往来。57年他被批判,发配到资料室,历史系决定让魏先生接替他当系主任。魏先生专门到程先生家告知这个安排。这件事后来程先生对程念祺讲起过两次。程先生去社会主义教育学院接受改造,“学业”结束回来那天,中饭也是在魏先生家里吃的。魏先生并不在乎他是个右派。

程炎在新疆阿勒泰,关节炎很严重。程先生寄钱到北京,托熊德基先生(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在张家口买一个皮筒。熊先生把钱又寄回来,说现在买不到好的皮筒,自己有个旧的,就送给他了。而熊先生寄来的皮筒是新的,实际上是他买给老友的。

1963年,因燕京的老同学周游(《北京日报》首任总编辑)向吴晗推荐,程先生开始写《南北朝史话》。他回忆说:“当时,谁都不会发表我的文章,更不会出我的书。由于老友的见怜,要我在一套《中国历代史话》中选作《南北朝史话》。”(《南北朝史话·后记》)

后来周游先生也被打倒了,程先生很关心他,有一次程念祺去北京,嘱咐他打听一下周伯伯的消息。程念祺迂回辗转地打听到了周伯伯家里地址,尽管知道爸爸和他关系很好,但是,由于从小的处境,要去敲这种高级干部的门,还是比较忐忑的。敲开门,周先生问:“你是谁?”“我是程应鏐的儿子。”他马上变得很热情,开心地朝妻子喊:“罗雯啊,应鏐的儿子来啦。”

当程怡开始在华东师范大学上古典文学课程时,她逐渐体会到,在人与人的交往方面,爸爸和韩愈是很像的——彼此有倒霉时,有风光时,而老友之间的交情不会变。“从爸爸身上,是可以看出中国传统读书人的秉性的。”

程先生晚年生过几次病,程念祺陪伴他时,才听他讲起一些往事。比如,有一次他上街,在车站,突然有人拍拍他肩膀,叫:“老程!”回头一看,是谭其骧先生。这是57年以后了,谭先生遇到他,还是那样热情。

从反右到“文革”结束,二十年恍如一梦。程先生记得牢的,都是这些小事;这样的小事,他一辈子记得很牢。

故乡

1984年,程先生69岁,在《甲子新春试笔》诗中写:“三十四年渡海客,可堪更忆故乡人?”从1947年到达上海,到1994年去世,程先生在上海度过47年。他是江西人,讲话一直带着江西口音,也常常回忆故乡。

1947年是程应鏐夫妇来到上海的第一年

1980年代初,在上海师院历史系前。

程先生写过一篇文章,《蛮子》。蛮子是他家族中的一个小弟弟,样子有些粗野,但程先生直觉他“心很深,小小的灵魂一定有点不平常”,并且,“他那倔强朴质的乡下人的性子,很使我喜欢”,所以总是企图亲近他。乡间担心日本人要打过来,人人如惊弓之鸟,大人也不许孩子再唱“打倒日本”一类的军歌。蛮子却很固执地要唱,挨了母亲打,抽咽不止。程先生替他擦眼泪,鼓励他尽管唱,他们“就此要好起来了”。

蛮子后来到上海来,在程先生家吃饭,一个脚就架在凳子上。程先生看着他,只是笑。孩子们觉得这个“蛮子叔”很奇怪,后来看了爸爸写的文章,才明白他是想起了在故乡看到过的蛮子小时候的样子。程念祺说,只要是老家来的人,程先生见了都是很高兴的。

程怡小时候听爸爸讲赵匡胤,程先生念成“赵quang胤”。程怡到了大学里也这样念,同学们哈哈大笑,说她念错字。“怎么可能错呢?爸爸就这样念的啊。”后来才知道这是江西话。江西话里,k打头的字会念成q打头。程怡的奶奶姓“况”,她就自称姓“quang”。陈寅恪先生也是江西人,“恪”念成“que”,可能也和方言发音有关。

程先生缠绵病榻时,医生嘱咐他最好唱唱歌,气道能通一些,对身体好。据说程先生声音很好听,唱歌却不擅长。他遵医嘱,躺在床上唱,只会唱两首歌。一首是用日文唱的劝降歌,这是他年轻时在八路军宣传队里,两个日本俘虏帮助他们进行反战宣传时教唱的。另一首就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完全用江西话唱。

程先生是1916年出生在江西省新建县大塘乡的。他的家在土库,是一处栋宇连绵的豪门府第,他5岁即入读的私塾就设在家中的望庐楼。程家祖上有过“一门三督抚”的显赫,太高祖程矞采及同族的程焕采、程楙采皆官至总督或巡抚,盛极一时,始建土库。程先生正是从如此高门巨族里走出来的“程家大少爷”,尽管他对这些,并不曾在意过。而对故乡本身,他始终怀着深深的眷恋。在他笔下,有故乡的山水、清风、雾霭、星光,有渺小却坚忍的乡人。他在家国沧桑时远行,四海漂泊,这些离乱中带不走的,都随着他的记忆,到了远方。

(本文撰写参考《流金集》诗文编、《留夷集》《史魂:上海十大史学家》等,配图由程先生家人、学生提供,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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