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往事悠悠轻回首

2010-06-29 |

在(1962动力)

2007年校庆那天,我回校在动力系馆参加入学50周年同学聚会,会下闲叙时有人提到W学长毕业后一直未回学校(人就在北京市),这主要是心有芥蒂,是往日政治运动的后遗症。隔了两天又与几位学长小聚了一次,在京的L学长就此事对我说:“你现在心里可能没有疙瘩了,因为后来系里和班里让你在大礼堂全系大会上上台发言,可是……”L学长所言极是,1960年夏那次大会是把我作为由“白专”向“红专”转变的典型,让我在大会上谈谈转变过程和体会。就是从那次大会发言之后,我心灵上的枷锁被卸了下来,走出了阴影。至于系里和班里为什么会把我作为由白专向红专转变的典型,让我上台发言,我也不太清楚。

回到无锡后不久,接到Y学长来信,我与Y学长在校时不是一个小班,所以毕业后一直未有联系。在信中他敞开心扉向我诉说了在校时的一些不愉快事情,大家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所以我能理解Y学长的心情。我立即给他回了电话,劝说他这是大气候造成的,别多想它。后来在2008年春,Y学长来了趟无锡,在我家里小住了两天,我们自然交谈了一些往事——白头学士在,相见诉“左”宗。送走了Y学长,我便一幕一幕地回想往事。

1957年秋入学后正值“反右”高潮,当时对我们这批新生虽已不再划分右派,但都参加反右运动,可在一些班干部和反右积极分子眼里,班里总有几个是他们认定的落后分子,且作为批判对象。就在这关口,我遇到了一件事。

入学后不久,我从临时住地东区八号楼121室搬到(西区)四号楼219室,见室内已住有一人,他是较高年级被划为右派的学生,名字叫宗国樑。我在五道口商场买了台矿石收音机,他喜欢听,我就让他听,并有言语交谈,为此我受到了班里的批评和指摘,但我不以为然。那时动力系62届的新生经常在同方部搞“反右”大辩论,有人出辩论题,众多的辩论题中我只记住一个:“大右派”是阶级敌人,“小右派”是不是阶级敌人?辩论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当然也是阶级敌人。辩论题中的“大右派”是指老师中有名气的人,“小右派”是指师生中特别是学生中的无名小辈。我意识到这个辩论题和我有关,我当时对此很反感,且有微词。

现在,五十多年过去了,反右问题的是是非非也早已尘埃落定,当年我与宗国樑学长的接触没有什么错,完全是人际间的正常交往,更不存在什么立场问题,可在那个极“左”年代,却把我说成是一个敌我不分同情阶级敌人的落后分子,成了班上的批判对象。到红专大辩论时,这些批判对象自然又成了走白专道路的人。作为批判对象,心情是压抑的,有一种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但与被打成右派的学长相比,则又有天壤之别。

如果宗国樑学长见到了上述的一段文字,请不要介意,更不要自责,当年小弟是在无意中给你一点慰藉,我从未后悔过,后来我反倒为做了此事而感到高兴,因为我曾无意中抚慰了一个落难学长的心灵。

为了摆脱“落后”挨批的困境,我试着从劳动上找突破口。当时的劳动很多也很重,上高中时因粮食定量,营养未跟上,人长得瘦小,有很多劳动实在吃不消,被视为劳动表现不好。但在清华吃了一年左右的饱饭之后,体质有了明显改善,对那些劳动也能顶得住了。在动力系馆东侧的试验电厂做上煤除灰劳动之余,与刘翠琴学长(女生)还为工人师傅钉了小板凳,被梁文骏学长拍了照片登在《新清华》上。大炼钢铁时我曾56小时未靠床边,困了累了在炉旁打一个盹,馒头吃到嘴里像是嚼棉花团,这些我都挺了过来。但在那极“左”的年代,这一切是毫无用处的,仍摆脱不了“落后”挨批的困境。

1958年暑假期间,我给《物理通报》和《武汉数学通讯》各写了一篇稿子,一年后登了出来,并寄来了稿费,总共14元。一位班干部S学长在会上说我是名利思想,是白专,说我是一蹦一跳地到邮局(二校门东侧)去拿稿费。我很有意见,心想这又要找我麻烦了。此后不久,大约在1959年八九月份的一天,就是那个说我名利思想的班干部通知我说:“系里找你去一下。”我从第四宿舍(化学系馆东侧路边的两层楼房)向动力系馆慢慢走去,路上边走边想,大概和那两篇稿子有关,肯定是他汇报上去了,不知又有什么麻烦来了。

到了系馆楼上,在办公室门口我问了一声:“谁找我,我叫周在。”这时过来一个个子不高约二十七八岁的男老师说:“我找你,我们过来谈一谈。”他态度很温和,我先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我那两篇稿子的事?”他说:“写稿子没问题,没有错。”这首先打消了我的疑虑,接着他便问我的家庭情况,我说:“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死了,母亲是家庭妇女,我上大学的生活费是我二哥供应的,这是大哥订下的,大哥不让我申请助学金。”他问我:“为什么不让你申请助学金?”我说:“我来清华报到前经过南京,大哥对我讲,你到清华后不准申请助学金,解放后我们家得到的好处太多了,人家死了人的(指烈属)可能还不如我们多,不能再增加国家的负担。你二哥上大学时(北京农业大学19521956),国家每月给他二十五元(调干生),我让他给你也是每月二十五元。”我还说:“大哥是党员,是1956年入党的。”他又问了我的学习情况,哪一个中学毕业的。那次谈话很随和也很舒畅,大出我原来所料。可是当时未问清与我谈话的人是谁,现在愈想愈后悔,后悔之余我打电话给杨燠华学长(党员干部),请她帮助分析一下大概是何人。她排除了我所认识的系领导外,认为很有可能是容文盛老师或朱文浩老师或郭少平老师。我为什么要寻觅当年找我谈话的那位老师呢?因为我总觉得那次谈话和我后来走出阴影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要感谢他,估计是他向系里反映了我的情况,系里有心做了安排,让我在大礼堂上台发言,所以我是幸运的。

毕业前我的经济出了困难,二哥那边结婚成家,我这边学制延长,经济负担重叠。班里知道后,姜树君学长立即向系里反映,未费任何口舌发给我两个月的全额助学金,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所以我离开学校时心里是暖热的、愉快的。后来1991年重建二校门我捐了100元,设立教育基金会我捐了380元,当时是我毕业38年,有回报之意。

我当时不是团员,班里搞团日活动时邀我一同爬香山,在“鬼见愁”照了相,按当时的经济条件,不是每人都能拿到照片的,但特意给我留了一张。刚入学时我只管自己好好学习,其他事一概不管,后来我开始做一些社会工作,从最简单的课代表作起,困难时期来临时,参加食堂管委会工作,帮助把伙食搞好。更重要的是一位党员干部非常真诚地规劝我说:“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在那个极“左”的年代,能这样真诚地关照我是非常难得的,毕业时我和这位学长交换了照片。

人的心情与其工作是相互关联的,我走上工作岗位后很快作出了一点成绩,我首先想到是毕业离开学校时给了我一个好的心情。追根溯源,我必然想到当年系里找我谈话的那位老师。根据杨燠华学长提供的三位老师姓名,我首先与李胡涌学长联系,得到容文盛(1953)老师和郭少平(1957)老师的联系电话,联系结果是:郭少平老师说得很明确,他当时还没有做学生工作。容文盛老师说他记不清了,听到他带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便知道不是他。难道是朱文浩老师?他是什么时候去留苏的?后来我无意中在《校友文稿资料选编》第十三辑的封二看到了朱文浩老师的照片(工程力学系历届系主任),我一下子便认出来了。接着便设法与朱文浩老师通了电话,我陈述了往事,谢谢他50年前帮我走出困境。朱老师非常谦虚,电话中我又听到了他那温和的语音。

我是幸运的,在阴影下度过了三年,之后总算卸下了心头上的枷锁。可还有那些到毕业未能卸下心头上枷锁的学长,他们是带着内心的伤痛离开学校的,所以他们中有人一去不返,我完全能理解。但我劝他们在走得动时回校走走,看看年迈的老师,会会善待过我们的学长,我们是无愧的,有愧的不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