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音路历程

2008-07-18 |

吴宗济* (1934)

我自入大学以来,由理工转到文科,最终干了语音学这一行,忽忽已有七十年,我如今已临九十。

吴宗济学长

我原来读的是四年制的旧制中学,毕业后在南开大学的预科上了一年,于1928年以“同等学力”的资格,考入清华大学。那年的清华是从“旧制”的“清华学校”转成国立大学的第四年。我先入市政工程系,一年后该系停办,全班都要转到上海交大,我老父不愿我离京,我又因为想学照相感光材料的研制,就转了化学系。但是,我自幼读的是私塾,背诵四书五经,学作诗古文词,还是对古汉语有兴趣,后来终于转了中国文学系。

当年清华的中国文学、西洋文学两系,名师如林。我听过课的老师就有:杨树达的古文法,朱自清(系主任)的古诗习作(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教“散文”),俞平伯的词学,刘盼遂的先秦文学,刘文典的文选学,闻一多的诗经、楚辞(旁听),吴其昌的中国文学史,吴宓的西洋文学史(中文系必修)。诸师讲授时既多引据,又有即兴。特别是自清师的温文尔雅,平伯师的鞭辟入里,文典师的逸兴遄飞,一多师的沉浸浓郁;吴宓师的学贯中西……跟我在私塾和中学里所学古文的体会完全不同。此时我在课室,真是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又如好友重逢,相见恨晚。可以这样说:既领略“高山流水”,又沐浴“化雨春风”。在“古诗习作”课上,是先古体、后律体,这与传统作法相反。我认为这样对抒写性情、不为声律所缚是有道理的。我那时作了些仿汉魏古体和六朝“子夜”的长诗,如今都无存稿。还记得“拟《游仙》”五古中有这样一联:“人间方众妙,天上此孤妍”,蒙自清师密圈,擢为压卷。

当时的清华有文、理、法、工四学院。按规定,本科生读完一年级后,可申请转院转系,最多两次。在本系的应修学分修满后,还可先修它系的课。这样我就能在清华转了两次系,呆了六年,除中文系的必修学分,还读了些物理、化学、数学等课程。在最后一年,因必修学分读够,我就又选修了罗常培先生的《中国音韵沿革》。说来惭愧,我当时不知何为音韵学,以为这是作诗填词所需要的,就选读了它。先生当时是北大教授,来清华兼课。但只教了一个学期就不教了,第二学期由王力先生接着教。他是清华国学研究院毕业、派赴巴黎得博士回国的。

我毕业后本该当个助教,但因我懂得些印刷技术,就被留校主持《清华学报》等刊物的编辑出版事务。第二年夏天,我见有报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招考助理(等于助研)的广告,就抱着试试看的希望去报考,竟被录取了。我那时在清华的出版工作颇有发展的前途,我也舍不得这个好环境,去就很感踌躇,就请教了哲学系主任兼出版委员会主席的冯友兰先生,他说:“学校固然很需要你,但男儿应当志在四方,走出校门去闯闯天下也好”。就这样,先生的话就使我由探路而择路,从此走上语音研究的道路。

我一生的经历,如汰繁就简来说:可说是一部“音路历程”的历史。最初是学业迁就了环境和兴趣,而不久就走上了兴趣决定了学业,更从而支配了环境的道路。我走的这条路在有些亲友当中看来,是不太赞成,认为是没有什么大“气候”的;而我对自己则认为是有幸而选对了的。十七世纪一位英国教士留下一部“天路历程”的名著,备陈此路的艰苦,而最终是会达到的。但是我们知道要达到天国只不过是个信仰。人类的自然语音、特别是汉语语音、过去凭口耳的分析方法来研究,以前限于科学的未发达,其中还有很多理解不透甚至错误的。特别是在现代的应用方面,更显得有许多未能解决的问题,是过去所从未体会到。这条路是遥远而还要坚持走下去的。

我在语音学的研究,半个多世纪以来,是随世界语音学的发展,以及实用上的需要而改变其航向的。语音学按内容来说,可分为:传统语音学(或称“口耳之学”)和现代语音学。现代语音学由实验语音学开始,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最早以医疗为对象的以生理语音学为主;到本世纪初就有了以通信工程为对象的声学语音学;本世纪中有了以听觉为对象的心理语音学;近期又加上工程语音学(或以“言语工程学”的应用为对象的语音学)。这些都是随现代科学的进展而形成的。因此我的研究方向也就紧随形势的进展而改变,其间可分为三个阶段:解放前,最初是以传统的语音学的知识,和方言调查的练习为基础的。这一阶段,我有幸先后所从业的四位导师:罗常培、王力、赵元任和李方桂先生,现在他们都已被公认为划时代的语言学和语音学的大师了。随后到了解放,我在罗常培、吕叔湘先生的指导下,集中于以实验语音学为手段,来分析普通话的语音特点,为全国推广普通话和语言学现代化提供科学基础。这一阶段,面临国际上语音学的新发展和国内的新形势,只有出外取经,才能赶上时代。于是差不多就得一切从头学起,边学边干。最后是最近几年,根据国内言语工程(“人—机对话”中的语音处理)的迫切需要与语音学界合作,就迅速转变航向,参加了院校的语音处理课题,这就还要再学习新的知识,才能配合工作,这又使我的研究进入一个语音学的新领域。

我在这三个阶段的进程,也同一般治学的方法相似,可分作三个境界。正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论治学境界所引的三句宋词:最初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东看西摸去“寻寻觅觅”,选择的目标难于决定:然后是“为伊销得人憔悴”,有了目标了,去求师访道,面向目标,自行探索,要作许多传统语音学中从未涉及的工作;最后是到达了“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如同俗话所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目标找是找到了,也就可以走上这条路了吧;但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何况我们这里所找的“那人”不是文章,而是千变万化的动态语音。

* 作者退休前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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