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张岂之（1950—1952哲学研）

张岂之，清华大学、西北大学双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生于1927年11月，江苏南通人。195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50—1952年在清华大学哲学系读研究生。长期从事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自著或主编有《儒学、理学、实学、新学》、《近代伦理思想变迁》、《春鸟集》、《中华人文精神》、《中国思想史》等。

一、荷塘遐想

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名闻天下，还有什么可写呢？

朱先生在月下漫步的荷塘，是在清华园工字厅的正后，称为东荷塘。现在还有更加开阔的西荷塘，离西校门不远，我的感受大都来自这里。（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写的是西荷塘——编者）

月明星稀的仲夏之夜，在荷塘的石阶上静坐，仔细回味《荷塘月色》情景相融的描写。感到无比真切。时光流逝许多，然而月色与荷香却比以往更加甜蜜，使人陶醉。我的身心仿佛经过冲洗，那些斑斑点点的尘埃不知跑向何处。

不过，这种感受并非直接来自清华的荷塘，而是由此而生的联想。我的思绪从荷塘月色飞到距今九百多年前的北宋时代，我默默背诵当时一位名叫周敦颐的哲人的名篇《爱莲说》。全文总共一百多字，却描绘出一个高远的意境。有的研究家说，所谓莲（荷）花的四德：香、净、柔软、可爱，原来出自佛教。有的佛典以莲花为喻，说明人皆有所谓佛性。这可能是周敦颐写《爱莲说》的真实缘由。

然而我的浮想却不同于这种研究式的逻辑思维。我所爱的是莲自身的坚强。以往文人学士大都以松柏喻人格的高尚伟大，以莲喻人并不多见。仔细想来，莲的精神确实令人敬佩。如将莲花拟人化，人们可以看到，她心口如一，正直无私，体现了一个“真”字；毋怪乎周敦颐说她“中通外直”。她心怀坦白，绝势利，绝权术，无媚世之态，体现了一个“善”字；毋怪乎周敦颐说她“不蔓不枝”。她有时被人称道，有时被人诟病，不论她的处境顺逆，她都是挺立而活，将清香留给人间，体现了一个“美”字；毋怪乎周敦颐说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有独具慧眼的哲人看来，莲是高尚人品的化身。民族复兴，社会进步，离不开莲的奋发向上和廉洁自律。莲花的寿命虽短，但她的精神却是永恒的，因为她体现了人间的真、善、美。

七月流火的夜，在清华园的荷塘边上，正当莲花盛开，我思绪万千。似乎有一种力量的驱使，使我觉得月色更美，荷叶上的水珠更加晶莹。我想说：有了莲，人间才是美好的。

二、荷塘闲趣

去冬今春，我几次想去清华园荷塘漫步，终因天公不作美而未果。春去夏来，我才享受了旧地重游的乐趣。

荷塘面目一新，水清清的，浮着稚嫩的荷叶。新建了一座莲桥，还有小土坡上的莲亭，这些景落落大方，给荷塘增添了色彩。初夏季节，游客不多，四周一片静谧。荷塘边坐着稀落的垂钓者，拿着精美的鱼杆，还有准备盛鱼的小筒。他们在钩上放好饵，将钓竿轻轻提起，不久钩和饵便沉入水中。钓者时而抖抖手，水面出现了层层波纹，引诱鱼儿来吃饵。当水漂摆动，钓者猛地将钓竿提起。饵早就被鱼儿享受，可是钩上却没有鱼的影儿，这时钓者莞尔一笑，再次将饵挂上，恬然自得地和鱼儿玩捉迷藏的游戏。

我静观这幅图画，心想荷塘里也许没有鱼吧！？“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现在还不见茂密的荷叶和与日相映红的莲花，得不到鱼儿游动的讯息。可是当我俯视水面，看得分明真切：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动，他们踌躇满志，感谢钓者送来可口的晚餐。

傍晚时候，钓者终于收起钓竿，他们的小筒空空的，然而眉间却挂着丝丝的笑。我似乎也感到心满意足。我想：在这里，钓者乐还是鱼儿乐？在大自然中可能没有准确的判断；其实呢，鱼儿乐，钓者也乐。这也许是天和与人和的图画吧，我喜欢这样的画。

三、荷塘活水

人们用自己心灵的窗子，摄取窗外的春色，传递亲人的嘱托，交流酸甜苦辣的生活体验。在时光的长流中，有融和天气，也有苦风凄雨。人们习惯在丽日打开心灵的窗户，与阳光和暖风拥抱。如出现恶云飞渡，便立即关上窗子。天长日久，人们只能送目良辰美景，对于风沙蔽日的景象已觉遥远和陌生。由此我便想起李白的名句：“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姑且不论“洗耳翁”究竟指谁，但我相信，“洗耳翁”的心灵窗子既开向平坦大道，也不排斥峥嵘崔嵬的山险。这样，他在对此各种景象之中，才能学会辨别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

心灵的窗子呵，你不要惧怕那来势汹汹的急风暴雨。古代哲人早就说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它们只是刹那间的自然现象，而和煦的阳光才是人们长期的伴侣。心灵的窗子呵，向文明的创造者们，向知识的海洋敞开吧，从这里吸取用之不竭的营养。如果不是这样，窗子只在“自我”中封闭，而和大千世界隔绝，那么，这扇窗子将会衰朽，最终失去它的光泽。

朋友们，当您感到憋闷的时候，我劝您去清华荷塘观光，让心灵的窗子向那里的活水敞开。或者到图书馆去，让窗子向几千年人类的悲壮史剧开放。或者到友人家去做客，彼此打开心扉，回忆当年的艰辛与危难，如何怀着激动的心情去迎接平和的岁月。或者您自个去品味“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深层意蕴。这个时候，您的心灵就像宋代思想家朱熹的一首诗里所写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心灵的窗子需要活水来冲洗。淡泊、宁静、庄重、自尊、淳朴——这些字眼也许就是活水源头的最贴切的注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