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悼念王诗宓教授诗两首

2009-10-28 |

王诗宓教授因病于2009815日凌晨在美国加州去世,享年65岁。王诗宓1944331生于江苏盐城。19619月考取清华大学动力机械系,在校期间任乐队小提琴手,1967年毕业。19799月公派赴英国求学,分别于1981年获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理工学院理学硕士和哲学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后在清华大学自动化系教授。

王诗宓教授的夫人朱理(陈琚理),曾为清华附中的美术教师,她写了两首长诗寄托哀思、悼念爱侣——

让我亲吻你寒冰一样的额头

——2009824在告别大厅

告别的人们陆续离开,走到户外。

天空蔚蓝高远,白云自在舒卷。

清风吹拂树林,细密的青草向远方伸延。

秋阳依旧灿烂温暖。

安魂曲还在告别厅里回旋。

现在只有我和你相伴,

让我最后一次端量你冰冻的身躯,冰冻的脸。

鲜嫩的玫瑰花枝覆盖在胸前,

你的双臂庄严地交搭在上面。

花朵无论怎样芬芳娇艳,你又怎能闻到、看见?

让我亲吻你寒冰一样的额头。

热泪点点流经咽喉,灼烧我的心口。

你静静躺在棺木里,再不能起来,再不能够。

你那苏格拉底式的前额,依然宽广,

但睿智的文思再也不能涌流。

你那布满血淤青斑的双手,已经僵硬了许久。

这是支撑全家的劳动者的大手,

这是一双能工巧匠的大手。

就在九天前,这手还紧攥着我的

又小又笨又凉的双手。

因为你的手,温热有力,我竟天真到认为,

你一定能康复,从这牢狱般的病房逃走。

在家调养,起码三餐能喝上热粥,

你会像从前一样抱紧我,让我不再忧愁。

谁能料想,就在几小时之后,

你的双手突然青紫发灰变冷,

再也没有力气,再也不能劳动。

你说过,能劳动就是生命的标志!

生命因劳动的积累,才变得有价值。

我最喜欢看你工作,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

你神情专注,干什么都像个样子。

活儿干得好,你就对我憨憨地笑笑,从不耍嘴皮。

让我轻轻亲吻你亲爱的额头,

泪水汨汨,往心底涌流,

我发现你已容颜大变,

只有通关鼻梁和深藏不露的鼻孔没改。

闭拢的眼线变得很长,微微弯向上方,

好像你要立刻睁开眼睛,幽默地朝我一望。

双唇抿得只剩一抹上翘的唇线,

为了让我安心,执意要把笑容微显。

我亲爱的夫君,你已灵魂出窍,

冲出那封冻你的身躯,

那身体让你受尽了折磨委曲。

那些医生有着残忍的好奇,

却被称为先进的医疗科技!

把你这个活人当作研究标本,

热衷在你体内搜寻——

他们感兴趣的病毒、病菌。

密集的检查,丝毫不在乎你日渐气血耗尽。

这里中西医学拧着劲,大夫从来独断专行,

他们把你治死了,我却无法向他们索命。

亲爱的夫君,我在时时关注你的踪影。

我的胸襟宽过宇宙八方,

无论你遨游到哪里,都不出我的胸膛。

你化做雄鹰,越过崇山峻岭,

高飞在旷远的蓝天之上。

你化做蓝鲸,沉潜在浩淼的海洋底下,

即使游进马里亚那深沟,我的视线也

总在亲切地把你张望。

我俩岂止是身体的结合?

你我的灵魂早已永驻一堂。

我享有近四十年你的关爱,

千千万万世间的妻子,没有谁能比得上!

这关爱永远温暖我,伴我走向彼岸光明的地方。

你留下的家,满室都是你的光芒。

我永远被你精心扶将,

幸福依然让我焕发容光,

一定能度过难关,还能为你放声歌唱。

你远行之后,生活会大不一样,

四十年来,你已教会我:要变得坚强。

如果可以,请告诉我最后一句话:

是谁害得你,远离亲人故乡;

幽明永隔,生死别离,转瞬参商!

这次第,岂止一个痛字了得?五内揉碎,万箭穿肠。

恍惚间,我竟看见

站在你棺脚下的阎王。

他狰狞阴险,一群小鬼挤在他的身旁。

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这个反复无常的魔王,

你居然到现在还敢来惹我,恐吓我?

竖起耳朵听着!你这个地狱之王,

狠毒又专制,俗语说“阎王叫你三更死,不能等到五更亡”。

你既已夺去我三位亲长,今天你为何又让诗宓身亡?

难道你

嫉妒他的才华?他的品德?他的美满幸福?

他的文章和诗行?还是网球赛的奖杯和奖状?

难道你的属下,

专干谋害贤才的勾当?

你这该遭诅咒的阎王!

你这让生灵涂炭的鬼王。

我会让你永劫不复,永远躲进地狱,永远见不到日月天光!

我憎恨你,你这吃人的阎王!

恨不得扒你的皮,抽你的筋,砸飞你的脑浆!

即使这样,也化不开我那海样深的怨恨神伤。

你仔细听好了:

我将是你最惧怕最危险的敌人,

我既已公开向你宣战,

让我们拼这最后一场!

你敢不敢回应?!

你这副自命不凡的鬼模样!

你只会欺负无知善良,

派无常去索命就是你的专长。

斩草除根更是你的妄想!

让我告诉你,

哪怕你势大无比,哪怕你道行高强,

阴暗的地狱永远不能让生命消亡。

即使人的身躯变为尘土,

但他们的精神永存世上:

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光。

诗宓有桃李芬芳,

诗宓有女孙自强,

诗宓有三个弟弟,

人人为家国争光。

诗宓还有我,他的遗孀。

阅尽六十六年的沧桑,

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听着,该死的魔王:

你是打不垮我的。

记住,生命的赞歌永远响亮!

人间虽不是天堂,

但人间的大爱,暖我心房。

你们这群卑贱的无赖流氓,

又瞎又聋,丧心病狂。

早晚阎王的宝座掉进大粪缸,

让阎王闻足尿腥,灌饱粪汤。

谁让你尽作恶事,这样的报应还是不够份量。

软骨头的阎王听着:“带着你的无常们立即滚开!

一直滚进烂泥塘!

永远别叫我再见到你们——

这群丑恶阴沉的魑魅魍魉!”

听到我的檄文,

阎王刚才还不可一世,

此刻已经夹紧尾巴,准备逃亡,

他胆裂魂飞,屁滚尿流,体似筛糠。

我的斥责毫不留情,就像密集扫射的排枪,

顷刻间,阎王小鬼消失得干干净净,

化成的那股青烟窜出了告别大厅。

诗宓,看见这一幕,你是不是很好笑,很开心?

谅他们再也不敢,把你肆意欺凌!

而我从此更要,学会养生,

让生命之花从容绽放,让一切干扰无以得逞。

让我温柔地亲吻你坚冰一样的前额,

似乎你的嘴唇开启,要对我讲些什么。

你说过,“只为自己活着,没劲。”

你说过,“要追寻理念,唯一的办法,是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诗宓你放心,

我的身边确有你说的这种人,

在你生前,我们已有很多真挚师友,

还有很多至亲的姐妹弟兄。

你的离去,让我思量你留给全家的箴言:

不论寿命长短,只看他怎样安排寸光寸阴。

未来的光阴不能在悲伤中沉浸。

古有庄子鼓盆,今有居里夫人;

(注:居里先生被马车撞死后第二天,居里夫人就登上讲台,接替丈夫继续上课。)

我愿效仿先贤,继续美术教程。

如果我做到了你的要求,就一定会使你高兴。

让我最后一次亲吻你寒冰一样的额头,

暂别了我的师友,我的夫君,

虽然我大你十个月,四十年来,你却像兄长一样,

把我捧在手心,体贴入微,异常珍惜。

处处宽让,大小过全不计。

你让我朝前走,往前看。

我实在很内疚,因为我不善操持家务,各方面修养也都不够。

我不能把这些缺点,全部归咎于十五年的铅作业,

或者二十年的精神创痛。

说来说去,还是依赖心太重。

你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能干妻子的给予,

反而让我给你增加了至死未休的额外担负。

除了我的病,还有父亲文集,你一直记挂心头。

父亲逝世后,十七年来搜集、整理,从未停息。

你实实在在地严肃工作,一直工作到屏幕都看不清。

你又多次推去封面写上你名字。

说“家里人的工作是应该的,只有内行专家才配作主编,

教育文集的主编理应是方何二师,

(注:“方何”系指《陈友松教育文集》主编方辉盛、何光荣两位先生。)

我们只做些准备,让后来的编辑工作少一些麻烦。”

我尊重你的想法,家人工作默默进行,

只要父亲文集付印,便是大功告成。

直到你谢世之后,我征得方何二师同意,

才把你的贡献,写入《编辑出版始末》一文。

你就是这样一个淡泊名利的人,

你只求实实在在做事,做人,从不吹嘘,只有实干精神。

你是父母的好女婿,赛过亲生,

你帮我实现了此生最大心愿:

让世人分享父亲的精神成果,把一份珍贵财富留存。

我怎样报答你都不过分。

没有你,我这心愿肯定实现不成,

你全力以赴,心血灌成。我的诗宓,

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深的夫妻情分?

我看不够,亲不够,你的宽广额头,

坚冰的寒气沁入脏腑,寒彻周身。

不久烈火将把你焚烧,

你全身化成的灰烬,将装入珠珠准备的骨灰瓶,

那中国制造的景泰蓝瓶,上面还有余空,

可以放进我的,让珠珠把我们再次混匀,

让我们一同入土,入水,或抛向风中,

仁慈的地母将把我们收容。

梁祝不如我们情深,宝黛没有我们义重。

我们是廿一世纪的人,从廿世纪中叶走来。

我们有我们的人生,随着中华大地的苏醒,

我们已比父母幸运;

坚信我们的后代,会有更健全的人生。

相信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辱没中华先人。

暂别了,我身旁的导师,我最亲的夫君。

活着真好,生命是多么美妙神奇,

只因为它会一去不返,才显得如此珍贵,如此庄重。

相信将来,当我们离开尘世,

都会坦然平静,因为我们认真做了,一生的功课:

后来的努力,把前错改正。

当我们卸下尘世的担负,

身体便得休息,灵魂则会飞升,

就像安徒生的小人鱼,

她那样善良,为此付出了生命。

高尚的人们会记得,这个平凡普通的人。

人们会衷心祝祷,

祝祷好人的子孙吉祥安宁。

你的妻 琚理

2009913凌晨初稿

20091024 定稿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悼亡夫诗宓

因为失去了我最钦佩最依赖的丈夫,

我的身边聚拢来那么多至爱亲朋。

此刻在这里的,是我们尊敬的师友,

可爱的学生;我们的亲属,我们的近邻。

感谢诸位亲临,和我一起追思

这位逝去了的普通人。

诗宓从来说:“我是一个普通人。

依奉献和成绩而言,世人可分三等——

末等的就是活过,对他人对社会少有奉献。

二等的小有成绩,说得过去。

一等的大有成就,但这种人太稀罕,少到千百年一见。

我是个普通人,将将够上二等,没什么可以自诩骄人。”

你确实这样看待自己,我喜欢你的朴实诚恳。

你一辈子努力,踏实,认真。

从不追求奢华,简单的生活让我们轻松。

生活和大家一样,坎坷岁月度过青春。

要说也是缘分,我父母是西南联大人,

我的两个弟弟都从清华毕业,

弟妹家从上一辈起,也有三位是清华毕业生,

我们的女儿、女婿也从清华大学走向社会和人生。

你既是清华教师,又是清华学生,

我在清华附中教过美术,至少也算半个清华人。

我家的世交与清华的渊源就更深。

生当作人杰,活着

你是清华的人。

死亦为鬼雄,死后

你有清华的魂。

当我年少时,已有人上门提亲,

那是些社会名流或达官贵人。

当父亲遭受厄运,

敢娶我的,依然有人。

但必须符合某种条件,

父母方可放心。

说来也奇怪,无论多么优秀的年轻人,

总是被母亲否定,推出了门。

只有诗宓你,是唯一的例外:

母亲让我和你结婚,后来又告诫我,

务必要保持婚姻的稳定。

我俩的媒人,是大弟重华、弟妹新声。

你和重华都在昌邑围海造田,

同属一个解放军学生连,

还属同一排,同一班,

床铺并排毗连。

穿胶鞋,你俩的脚丫,突出地臭气难闻,

睡觉时,谁都不想挨着你们。

怎么洗都没有用,你俩特有自知之明。

攀上顶铺,脚臭向房顶熏,

被窝再捂严实点,室友们嘲笑一顿,

谁还计较这类小事情?

没人想到躲在上铺的你们

竟是在偷偷学英文!

手电筒在被窝里放出微弱亮光,

照映出红宝书的英文版语录,一行,又一行。

如饥似渴的读书郎,夜夜度过好时光。

你俩趴在床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四十年前的小秘密,今天曝光已无妨。

重华禀告高堂,把诗宓人品细数端详:

“烟酒不沾,茶不饮,吃苦耐劳头一名,

刻苦学习求上进,谨言慎行实难寻,

正直诚恳很可亲,真真正正大好人。”

母亲的吩咐就一句:

“如能分配回北京,便可提起这门亲。”

母亲的愿望竟实现,诗宓正好回北京。

老天把你送上门,使我有了好夫君。

1970年,220那个黄昏,

一米七的男子汉,你走进我家大门。

那一张红铜色脸的上方,

苏格拉底式的前额在放光,

一双清澈的眼睛,深邃又明亮。

你的大手温暖墩厚,你的举止稳重大方。

你饺子皮儿擀得飞快,均匀;

小提琴拉得那么动人心魂。

至今连小弟都记得,

那《牧歌》、《新疆之春》……

一顶土黄色旧棉帽,压着一对招风耳,

一件中式灰色土布罩衫,

领口下缝着算盘纽扣和纽襻。

里面是烟色的中式棉袄,厚重,暖和。

那该是四弟诗宗母亲的杰作,虽然你不是她亲生。

你就是这个样子来相亲,朴朴实实一个人。

而我,偏偏就不看重穿戴外表;

我中意的是你的美好内心,你优雅的灵魂。

我俩真是一见钟情,

6月中旬去登记,101就结婚,

从此,你就成了我家的人。

那时,我只是个刚出师的学徒,

职业病害得我终日发昏,哪儿哪儿都疼。

没技术,只是一个壮工,文盲都干得了的壮工。

我最大的本领莫过于蹬平板三轮。

每月粮食定量,高达45斤。

一顿吃八两饺子,都不觉得撑。

十五年里几次排铅,

后遗症影响了几十年的人生。

诗宓不嫌弃我的种种错误、缺点、过失,特别是我的病。

帮助我走向幸福人生。

结婚时我还不知道,你有多大本领。

26岁的新郎,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你从没说过一句甜言蜜语,

只是默默把家务担承。

照料卧床的八旬外公,

又教会小弟弟做军舰模型,

你为全家人理发,

还给小弟弟缝裤子的补丁。

扛粮食,抱白菜,装卸烟筒,修地震棚……

就是帮邻居装电表,你也同样认真。

你还为母亲做过一个筛子,

专为酿江米酒用。

样样活计都干得漂亮,

金工、木工、电工、管工……你都懂。

热电厂的工友们说你是个“四快”的能人:

“走路快,吃饭快,干活儿快,脑筋快……”什么你都行。

这就是你在工友心中的形象,他们喜欢你这个人。

你是实打实地干活儿,出力流汗和工友一样,

但碰到有些难度的技术问题,又显出你的不同。

1976年,唐山地震尚未停,

你和北京热电厂的工友,

已经火速赶到抢修工地。

大地在颤栗,

腐尸的恶臭已浸满空气,

险象环生,危机四伏,

死亡向你们近逼。

你和工友们沉着应战,

行动机敏,动作熟练,

京津唐电网迅速恢复通电,

唐山工友赠杯留念。

洁白的唐山瓷杯上面,

乌黑的字迹很耀眼。

记下了你们立下的功勋,

记下了你们生死战斗的友情。

为什么你在工友中那么有威信,那么可亲?

只因为你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因为你虽有学问

却从不傲人。因为你从心底里认为——

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

三弟初二就插队下乡,

劳动艰苦,营养不良,盐水拌饭,实属平常。

雨天不能出工,

就整天做数学题,看书,倚卧在床上。

对数学,他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激情。

他与众不同,卓尔不群。

1977年三弟探亲北上,

面色如炭火,清瘦而矫健,

鬓发已黑白各半,

刚满24岁的青年!

他吃苦耐劳,的确罕见,

他表里如一,真诚毕现。

英雄俊杰,站在我身边,

他的言行,不由人惊羡。

父亲是个伯乐,忙把他推荐,

母亲作评论,“王三非同一般”:

(注:诗宓的三弟诗宬自称“王三”。)

敏捷强健,勇往直前,

观点明晰,视野极宽,

自由快乐,思如闪电,

光辉前景正在召唤。

诗宓像亲娘一样,

为他把棉被缝绗。

母亲说“这大哥当得贴心”!

被面密密绗进大哥的挚爱,

被里线线缝入大哥的深情。

被面虽旧,被里也不新,

棉絮虽不膨松,但足以为三弟御寒保温。

母亲从不当面夸你,对朋友却说:

“这个女婿是一个靠得住的人。”

婚后我们一直挤住在母亲的两居室,

直到女儿出生,热电厂才分了一个花栋。

那原是绿化用的花栋子温室,

小半截埋土里,大半截露地上。

南侧起了高楼,阳光被尽日遮挡,

即使正午时分,不点灯,房子里就什么也看不清。

幸亏热电厂有的是电,不到睡觉,不去关灯。

对于青年职工,这里已是天堂,

毕竟我们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房。

你的俩徒弟,一个姓孟,一个姓杨,

把你看成兄长一样,

头戴报纸糊的小帽儿,帮你粉刷了我们的墙。

北屋放下一个三屉桌,那是你用功的地方。

南屋顶着西北角,摆下了双人床。

床东边过道只剩一窄行。

靠着屋门,火炉、炊具贴靠着南墙。

那三屉桌如今还在使用,

它上面已是电脑、打印机和音箱。

班里工友们给了一张自行车票,

为买车,你卖了父亲给你的手表。

我们睡的大木床,四十六元一张,

当年母亲添了九元钱,我们才搬进了新房。

后来我们和女儿挤着睡,

每天都要拼块木板,横着躺,

才能稍稍宽敞。

我们的蜂窝炉是你改造的报废消防筒,

你在厂里敲打焊接,制造了通条、铁簸箕,

还有蜂窝煤夹子、拔火罐、炉支子、盖火盘儿……

这些小巧实用的家什,帮我们烧火做饭,

解决了小家的“天下大事,国计民生”。

1974年生下了珠珠,这是母亲取的小名,

我姓朱,你姓王,合起来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当她的小罩衫撕破,你花对花格对格,缝补,

那些大熊猫和绿方格,让人找不到破痕。

我们清贫的小家,诗意的阳光洒满心房。

你把我画的《泰山日出》,贴在床头的墙上,

在这幅画前,你自拍了一帧黑白像。

你向同事借来120相机,

照片中的你立在床旁,

清瘦的脸颊贴在琴上,

神情专注,弓弦在你手下,乐音飞扬。

窄小的房间,怎能关住我们翱翔的愿望,

你我的心灵穿越时空,尽情尽性,无可阻挡。

在深邃美妙的精神世界里,

人类文明的艺术瑰宝,给我们插上翅膀,

书籍、画册、音乐、戏剧,把我们滋养。

更有大自然母亲,伟大的地母,

让我们疲倦的身体舒适地躺在她松软的土地上。

得到抚慰,恢复勇气,变得强壮。

严格要求,悉心教养,从小吃过一点苦的孩子,

那是我们的珠珠在成长。

她不怕困难挑衅,喜欢把应战当作进考场。

女儿终于长大了。

女儿像小鹰一样,被上升的气流托举着飞上高天,

她飞远了。

在那里,她成为同事好友,业务骨干,

爱的结晶,爱的结果,就是放飞孩子,

让她自由,做她想做的事,让她对自己负责任。

她可以展现别样的人生,

体现别样的生命存在方式,

充分实现她想要的生命价值。

世界是多么广大,那些希望走向美好的人是多么伟大光荣。

他们在世上做了那么多好事情,

却遭受了那么多令人难以想象的苦难,这又是多么不公平。

我们的家庭背景略有不同,

我家较现代,你家较传统。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心灵渐渐相融。

因为归根到底,我们都是中国长,中国生。

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优秀的部分,被两家人认同,

更何况我们从来不拒绝接受,外来文化中精华的成分。

于是,从幼小的时候,就生长出一种对每一个人,

每一种生命的关心,尊重。

不管我父亲是否被批判廿多年,

你我都对他的劳动充满尊敬,

哪怕别人说要向他“踏上一万只脚”,

向他脸上“唾出一千口唾沫”。

你我都对他那种,逆境中做学问的精神

满怀真正的崇敬。

从一九九二年父亲病逝,

你就开始和我共同搜集他的遗作,

几百万字的译述、著作。

直到今年五月赴美之前,

你还在全力以赴地帮助我。

那些繁体中文的录入,对父亲教育思想的解释;

你所做的这些前期工作,

为后来的编辑

做了充分的准备。

我们还经常与主编探讨,向他们求教:

怎样确切地把陈友松先生的教育思想表述。

你为《陈友松教育文集》付出了大量心血和劳动,

两位主编都对你交口赞扬,对你的工作充分肯定。

生活的表面,枯燥烦人,

但我俩的内心变得越来越愉快平静。

在探索父亲教育思想的过程中,

你我发现了一种高尚的人生。

这一切源于生活里充满了伟大的思想。

在磨砺中,我们养成一种责任——

那就是默默地向恶势力作斗争。

我们的向往,是做一种真正的人,

一种实事求是的人,一种追求真理并为之奋斗的人。

在你的引导下,在你的关爱中,

渐渐地,渐渐地,我

从善良老实,变得眼亮心明。

我们被先人教导,努力去学习人类的全部智慧知识,

虽然你专攻理,我喜爱文,

但什么是庸俗和腐臭,

我们已看得较为分明。

对于挖空心思攀援权贵的人,

对于脖子像风向标一样来回转的人,

你近乎本能地鄙视与深恶痛绝。

你我共同走过了近四十个年头,

祖国经历了令人难忘的六十个春秋。

我们与时代一同走。

有你的指引,我的生活和工作越来越起劲。

我们俩默默地实践做人的标准。

我们经常讨论历史,知识分子的命运,

乃至文化、艺术、教育的实践和理论,

这是一个过于复杂沉重的观察、思考过程。

好在我们有那么多贴心的师友,

我们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

生活告诉了我们,

对于祖国的传统文化,

必须批判地继承,才能更好地维系民族文化的命脉。

对于世界文明,

我们也要拼命吸取一切精华,为我所用。

着眼点,仍是为着保全民族的美好心灵。

你洞察世事,却谨言慎行;

你常能以犀利的言词(自然是在你我谈心时),

批判国人文化心理的旧病,

那是积淀几千年封建社会遗留的痼疾,

诸如贪婪,痴迷于财、权、利,虚浮之名,自私,残忍……

还有愚昧无知,苟且度日,麻木不仁……

这些都非一朝一夕能够改正。

但我们也不气馁,

眼见新人超旧人,

眼见祖国日日新。

作为教师的后人

尽绵薄之力,在教学活动中,

在日常生活中,

如果能把真、善、美的欣赏态度,

潜移默化地给予学生,鼓励他们的独立思考、独立判断……

那么我们的工作,就会有些微收成。

一点一滴去做,老来会感到充实、平静。

因为我们确实实践了

一些做人的根本。

这滴水粒砂的努力,

都会有益伟大中华的复兴。

不枉负父母师长的教诲,

也会让后代以我们为荣。

这便是我们对现实生活的参与和责任。

虽然做不到先天下忧,后天下乐,

但我们不忘自己是炎黄子孙,

我们终究要为后来人的成长,担负些许责任。

现在的情况,已和几十年前大不相同,

原因就在于,有更多的人在探讨,问题的深层: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她的文化、经济、社会制度,

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和历史发展阶段,

有那么一个相互制约的关系和过程,

一切复杂的历史问题

人们也许暂时还不能一下子就看清,

但是假以时日,对其本质,

人们有可能逐步揭开历史的面纱,

直达真实和深刻的底层。

你和我关注这些文化现象,

学习使我们受益无穷。

讨论让我们心灵相通,

灵魂的撞击,让我们发现新思想,体验新感情。

你我岂止是身体的结合,

我与你,早就息息相通,无论生死都不能分割我们。

虽然你的身体被烈火焚成灰烬,

但伟大的思想延续着生命,

我只觉得你的生命已在我体内延伸,

两个人变成一个人,那生命力就会更加旺盛。

生命是多么可贵,

因为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

活着是多么美好,

让我替你活着,活到很老,活得很好。

我和你一向躲避带桂冠的名人、权势、富豪,

除非他们也热爱最广大最普通的老百姓。

像躲避灾难一样惧怕——刺目的地位、名声,

我们习惯了,生活在普通人中间,因为我们就是劳动者的普通成员。

你是灵工巧匠,动手的能力很强,

精细的手工操作,粗重的体力劳动,

乐此不疲,已成为习惯。

巴甫洛夫的学说,

让我们更重视手脑并用。

他说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并重,

对于人生的健康有重大作用。

为了学术,为了教学,你奉献终生。

一辈子专注学问,不断推陈布新,

殚精竭虑,精益求精。

新时代呼唤新人,

新时代蕴育了新人,

诗宓就是这样地被时代催生。

我从心底喜欢诗宓的地方,

就在于你的纯朴和谦逊,

你总在不停地自我更新。

这是我们坚定的原则和牢不可破的信仰。

我们最终选择的职业,使我们保持尊严。

人民教师的活动,使我们变得平和高尚。

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可以在自己的领域里独创。

我们为此怀着崇高的自豪,并且心满意足。

因为我们遵循的指针是人类的进步和自身的完美。

为学生未来的幸福工作,自己也可以日趋完善。

我们的前辈为人类的成长竭尽全力,因为他们的宗旨——

活着不是仅仅为了自己。

历史承认那些为全人类进步而劳动的人高尚伟大。

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最幸福,哪怕牺牲自身。

父辈曾教导我们,

一个人如果能为自己的人民福利献身,

任何艰难困苦和挫折都不能打垮我们,令我们丧气灰心。

我们的幸福是属于千千万万人的,

我们的事业将永远地,默默发挥作用。

手捧你的骨灰坛,我怎能不充满爱情,心怀崇敬。

痛悼的热泪,为你泉涌。

亲爱的诗宓,惬意地遨游,自由地飞升。

那些有觉悟的先行者,都会在光明彼岸把你欢迎。

宇宙浩瀚,你一定能找到喜欢停留的时空,

偶尔远远地看看:我在怎样用功。

不要有丝毫牵挂,放心放心,完全地放心

那样我也会欢喜,会更加自在从容

让我们的心趋向宁静,极致的宁静,

静极了,灵性的光才能达,智慧的光才会通。

感谢大家给我讲话的机会,

占用各位宝贵的时间。

请原谅我,讲得这么长,说得那么远。

这是一个深爱丈夫的遗孀,

此生唯一的机会,

向所有的人喊出:

王诗宓,我爱你!

乐莫乐兮新相知,

悲莫悲兮生别离,

诗宓,我心里有你,

总能让我发现新东西;

诗宓,让我们生生死死在一起。

这样,我就没有悲,只有喜。

未亡人 琚理

2009913 初稿

20091024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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