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纯真的爱情

2010-12-14 |

李敉功(1952化学)

和我在1941年读小学最后一年开始同班起,相知66年的挚友龚育之在和疾病搏斗数十年,也在人世间奋斗数十年后,终于告别人生长久安息了。由于许多朋友对他的关心,我认为应该将我所知道的他的一生的某些方面,他的幸运和不幸,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我认为他最大的不幸是疾病的折磨,最大的幸运则是得到真正的爱情。

当他在清华大学化学系读到三年级,突然发现患上急性肾炎,后来转成慢性,病情一直很严重,当时是危及生命、尚无法医治的重病。这在他原本灿烂的前景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于是只能休学、住院、接受治疗。大学也就再没有读完。经过长时间治疗,他奇迹般活了下来,可病还是不能治愈的,跟随了他一生。

1946年李敉功()与龚育之

就在他住院治疗期间,清华数学系一位叫孙小礼的女生,因为家离他住的医院近,常去探视。那时清华学生人数远比现在少,中共党员更少,包括数、理、化、生物等七个系在内的理学院组建成一个党支部。他们在同一个支部,原来就熟悉,育之病后她常去医院看望,一来二去,产生感情,继而相爱。记得育之当时来过一信,告我他有了相爱的人,大意是向对方表示了爱,得到热烈的响应。幸福感溢于言表。

继爱情之后是婚姻。但是由于育之的重病,小礼的亲友都反对这桩婚事。甚至医生也说育之活不了多长,劝小礼放弃。为此,小礼还曾哭了一场。幸好出现一位救星,这是一位国际友人──俄罗斯医生。咨询时,医生回答:可以结婚,没有问题。并且赠送一句充满浪漫色彩的祝福:“爱情像春天一样美丽”。后来的事情表明俄罗斯医生是对的。夫妻度过幸福一生。育之也活到接近八十。这对于患重病的育之简直是一个奇迹。究竟是中国医生认为育之活不了多久的预测是错的,还是爱情的伟大力量能使人变得健康长寿,笔者就无从揣测了。

在希腊罗马神话中,爱神丘比特有另一个名称:“盲神”。大意是他的箭会使人们盲目地相爱。比如小礼,追求她的并不乏人。为什么偏偏爱上重病在身的育之?况且那时谁也不是“未卜先知”,能看出育之在未来会成为著作等身、颇有名气的学者和部长级官员。不过我并不认同爱情是盲目的说法。我认为真正相爱的人,以品质互相吸引,真正的爱是不会斤斤计较门第、财产等。我也认为这份爱情是育之遭遇重病的不幸之后,命运之神对他的补偿,眷顾和恩惠。

正如俄罗斯医生所祝福的那样,爱情和婚姻像阳光明媚的春天一样。不过外界却并不总是平静,而是常有风雨。在史无前例时期,育之所在的中宣部,就赐名曰“阎王殿”,并说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那时育之不是高官,自然不是“阎王”(部长),也不是“判官”(司局长),只不过因为他喜欢独立思考,又写过一些“毒草”文章,就被揪了出来,并在报上点名批判。既非“阎王”又非“判官”,又有必要“揪出来”,于是又加上一个“牛头马面”级别。我们的朋友理所当然地对号入座,成了牛头马面。那时虽然没有“罪及妻孥”,却也“殃及”妻孥了。记得后来育之讲过一件往事。一对年幼儿女无人照顾,兄妹走失,妹妹找不到回家的路,天色已黑,正着急。一个好心人在帮助女孩的同时,问:“你爸是黑帮吧?”不答,又问:“你妈也是黑帮吧”?女孩赶忙声明:“不是”。她当然不明白,这个回答就把她不想说的答案告诉人了。

这样的政治风暴在“文革”结束后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少一些,强烈的程度比前稍差一些。这也给爱情提供了较为宽松的空间。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消逝,自然的和政治社会的风霜雨雪都会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就是大理石雕像还要受风雨的侵蚀,何况人,更何况有病的育之。因此他的健康状况日趋下降。当育之的疾病增多时,两人都要迎接更大的挑战。

我以为在某些情况下,是妻子挽救了丈夫的健康甚至生命。如,有一次小礼回家,发现育之有中风先兆,这种情况往往患者本人不易觉察。细心的妻子发现后立即送医院诊治。原来是颈动脉梗阻。经手术得以康复。

伴随老年和疾病的到来,加上其它方面的不如意,育之晚年有时变得心情烦躁。我在他们家时曾不只一次听到育之向老伴发火,却从未听到小礼的抱怨。多数情况她会对我说:“反正他生气我不生气”。其实事后育之感到内疚,还对小礼说过:“我发火不对你发,还能对谁”。确实,虽然育之是“部长级高官”,在“官本社会”中,在别人眼里总是高人一等,他却从来平等待人。我们在京同班六人,在那“亲不亲,阶级分”,几乎到“六亲不认”的年头,自是人人自危,不通音讯。自“文革”结束以来二十余年,每年均有一至三次聚会,育之是我们当中的积极分子。我们其余五人都喜欢他参与话旧,或对当前的一些人和事谈他的看法。谁也不把他视作“高官”,而总是看作我们老同学中的一个。我也从没有听到过他对秘书、司机或其他服务人员摆过架子,更不用说发无名火了。相反,育之对于有困难的亲朋故旧,向来竭诚帮助。例如一位比他低一班的化学系同学,毕业后从事生化研究,颇有建树。不幸在1957年遭难,改正后收入低,前年中风,瘫卧在床,经济拮据。有化学系同学发起帮助他,育之出资五千元,仅此即可见一斑。此外,育之因帮的钱远比其他同学的多,他不愿显得自己突出,因此和我商量:他和另一同学及我共三人合在一起,不说某人出多少,而是三人共出五千余元。这事原本是他不愿宣扬,我亦不应说出,因为现在他已不在,我认为自己可以将这件助人而又不愿张扬的经过公之于众。

育之过世后,我写了两副挽联挽他。其中之一是:

爱文学爱生活爱人民仁者爱人惠及亲朋故旧

求知识求科学求真理真理无涯惜乎生也有涯

资助老同学的事也许可作“惠及亲朋故旧”的注解。其实在我看来“爱文学”和“爱生活”都和“爱人民”“仁者爱人”有关。“仁者爱人”包括对人的重视和尊重等的人文精神。记得读中学时我们就喜爱五四以来的优秀文学作品和翻译的优秀作品。从中学开始他常向我推荐和介绍好书,交流心得。在我的另一副挽联中有:

大中小学同窗共砚切磋琢磨亦师亦友

六十六年管鲍相知经风历雨相助相扶

其中的“切磋琢磨,亦师亦友”正是我们长久友谊的写照。在作品的熏陶下,自然会吸取其中的以人为本的思想。为我们后来立志追求社会的公正和正义奠定基础。至于爱生活,应包括爱亲人、同学、朋友等,所谓“推己及人”。朋友评论,认为育之念旧。很难想像一个连自己家人都不爱的“孤家寡人”,能够做到“仁者爱人”,会为实现社会的公平、正义和进步,为人民的福祉而奉献自己的力量乃至生命。

2003年作者(右)与龚育之夫妇于北戴河

小礼无私的爱已经得到回报,并且结出果实。有一次在暑假里接到育之电话,告我去承德度假。是儿子女儿请父母去,为了纪念金婚。活到庆祝金婚的年龄,不仅对有病的育之,甚至对一般人来说也很难得了。家庭和睦,父母子女都事业有成。在一般人看来也是受到羡慕的。我认为“爱情像春天一样美丽”固然对,丰收的秋季同样美丽、甘甜。伟大爱情的美在于纯真、无私,没有利害得失的计算,像一杯陈年佳酿,其甘醇清香,经久而愈益浓烈。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