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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苡的镇纸

2019-08-28 | 来源 《解放日报》2019-08-22 |

出生在1919年的杨苡先生今年整一百岁了。称她是南京文坛的老祖母,别的不说,仅凭她经典而长销的译作《呼啸山庄》就当之无愧。

杨苡(张昌华摄)

我退休后当“坐家”,与文坛前辈们渐行渐远,与杨苡却越走越近。我崇敬她,她喜欢我,我俩玩得来。一般客人去她府上拜访必须电话预约,因为她需要整顿一下衣冠,她讲究礼貌待客。我是可以“例外”的,可长驱直入,因她曾赐我一柄“尚方宝剑”:“你随时来都欢迎。”当然,我也不会滥用权力,但偶遇电话不通,我敢大胆直闯。到她家小院门前,把手伸进铁栅栏门,从里面拨弄一下机关拨开插销破门而入,进院后敞开大嗓门:“杨先生,我来了!”就像子女回家那样任性,自由自然自在。

我之所以胆敢如此“放肆”,因为杨先生太可敬可爱,太平易近人,太善解人意了。我俩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她虽百岁高寿,却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楚,尤其是记忆力超人。往往都是她说我听,我只是不时插两句帮腔逗趣。她一会儿巴金萧珊,一会儿沈从文张兆和,一会儿萧乾“小树叶”,一会儿穆旦、巫宁坤,还有黄裳、邵燕祥等等,谈个没完。这些都是她曾经的师长或西南联大的同学,大多也是我熟知的师友。她有一肚子故事,温暖的,悲怆的,青春的,荒诞的。述说起七八十年前的往事来,她连细节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我听得最多最精彩的是她说“我哥”——杨宪益(1915—2009)的故事。我想这大概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杨苡未满一周父亲就过世了,家里阴盛阳衰,男丁只有哥哥杨宪益。她自小便是哥哥的小尾巴,长兄如父吧。即令现在,家里书柜里陈列的照片最多最显眼的是杨宪益。杨宪益是酒仙,是真名士,是有名的散淡之人。他连自己的著作都不留存,谁想要谁拿走,甚而友人贻赠的字画也随手送人。十年前我写过杨宪益先生,杨苡接受我的采访并提供大量的资料和图片。《杨宪益的百年流水》在台湾《传记文学》发表后,杨宪益先生很高兴,饶有兴味地通览了一遍,说我翻出了连他自己都忘了的许多往事。他外甥女赵蘅抓住他看杂志的瞬间拍了张照片,杨苡将其放大置于玻璃柜中。

2017年秋某日,我与内子拜访杨苡,告别时她忽然叫我慢走,蹒跚着从卧室里取出一张画送我。我展开一看,呵,是端木蕻良题赠杨宪益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猫,弥足珍贵。我心怯,不敢接,说还是留给赵蘅吧。杨苡摇摇手笑着说:“东西要落在喜欢它的人手里。”恭敬不如从命,我拜领了,也算是对杨宪益先生的一点念想。黄裳先生是杨苡七十年的好朋友,黄裳走后的某天,我们聊到故人凋零的事,大家都有点“故人犹如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的悲秋感。杨苡豁达,突然对我说:“等我‘将来’,肯定有两个人会写文章纪念我,第一个就是你。”我欣然又愕然,感愧交并。

杨苡如此厚爱我,或她觉得我这个人还比较靠谱吧。我会“耍滑”,在老人面前,我喜欢倚小卖小,恃宠而娇,逗老人开心。我喜欢涂鸦,过新年我用红纸写贺柬,用金粉沐书《心经》为她祈福,或抄《兰序亭》《前赤壁赋》送她把玩,还抄了本册页给她。某天我去玩,发现她让阿姨把我这些涂鸦贴在小客厅墙上,把册页展开在案头,我见之吃惊不小。她指着墙上我写的字说:“看,满眼都是张昌华!”说得我脸如赤布。为庆祝她百年华诞,我请友人印刷了一点宣纸纪念册,她肖羊,第一页我选的是刘旦宅的“三羊开泰”,每页上都是寿桃之类的吉祥物,十分喜气,而且每册独立编号。她乐不可支,还签送董桥一本。董桥收到后说:“高兴得不得了。”

杨苡案头的贺柬、册页

杨苡待人极厚。在我们谈论大家熟知的人物时,她从不说他人半个“不”字。令我羞愧的是我在《百家湖》杂志工作时,发了一篇写她先生赵瑞蕻教授的稿子,责编从网上配插图时错把屠岸当赵先生了,审稿时我也没看出,杂志刊出后方才发现。生米已煮成熟饭,我觍颜带编辑一道去登门谢罪。杨苡笑着说,没关系,下期发个更正就行了,还宽慰我们说:“何况你们都没见过赵瑞蕻。”杨苡谦逊过人,她是在南师大外文系退休的,退得早,没轮上评职称。当有人称她为教授时,她马上更正:“我不是教授,我是普通教师。”当有人夸她《呼啸山庄》是经典译本时,她一笑了之。她喜欢收藏花样繁多的国外木偶、瓷娃娃。有一次我去玩,她特地从柜中拿出两个木偶,有一个外国古代的更夫造型特别有趣。她见我颇在意,便说,你喜欢都拿去。我连连摆手。她又说,这个更夫好玩,你就把这个拿去吧。我双手合十婉拒,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像有点扫兴呢。她对待家里的全职保姆小陈犹如子女。小陈家境不大好,近几年杨苡觉得自己尚能独立走动,不需要阿姨随时伺候,便主动提出让小陈利用下午的空当去别家做钟点工,补贴家用。

杨苡收藏的木偶更夫

杨苡先生德高望重,受世人敬重。主雅客勤,北京的邵燕祥、资华筠、陈丹青,上海的黄裳,美国的巫宁坤、李斧等,一到南京都要来拜码头,看望这位慈蔼可亲的老寿星。

去年秋,杨苡的儿子赵苏从美国回来,赵苏是孝子,带她到鼓楼医院彻底体检一番。她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同室病友某女士恰是南大毕业生,两人成了忘年交。出院时杨苡送她几本她自己的书,某女士回赠她一副漂亮的檀木镇纸。她女儿赵蘅是画家,从北京回来,见到这副镇纸很雅致实用,心想母亲要这个没用,说要带走。杨苡不肯,她说要送给我,说我写毛笔字用得着。赵蘅实在爱不释手,说她画画也要镇纸,央求给她其中一只。杨苡说,一副镇纸怎么能分开呢?就这样,这副檀木镇纸就卧在我的案头。

杨苡赠作者的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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