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我的老师吴小如先生

2014-05-28 |

○陈熙中

  我1957年入北大中文系,第一学期就有幸听吴小如先生1947-1948年就读清华中文系——编者注)讲授《工具书使用法》。这是吴先生为三个年级同时开的新课,讲课地点在北大第二教室楼里最大的一间可容纳几百人的阶梯教室。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门课影响了我们一辈子,因为正是通过这门课,使我们这些青年学子一下子打开了眼界,初步懂得了治学的方法和门径。

  记得那是1963年,同班禹克坤学长在电视大学编辑《电大园地》,约我写一篇《常用工具书介绍》,他建议找吴先生题写标题。那时吴先生住在中关园的平房,我带了稿子去找他,先生问明来意后,说:“过两天你来取。”我如期前往,先生将题好的字交给我,说了句鼓励的话:“文字还清通,能看得下去。”

  八十年代初我回到中文系,与吴先生的交往渐渐多起来。文革中吴先生被迫从中关园搬到中关村26楼,与另外两家合住一个单元,先生一家挤在一个套间里,两间小屋显得十分逼仄。三家合用厨房和卫生间,更是不便。后来有一家搬走了,空出的一间分给了先生,他总算有了一个小小的书房兼客厅。有个学期先生的课安排在上午第一节(8点开始),地点在第一教室楼。其时我住在南门内26楼,恰是先生去教室的必经之处。每当有课那天早晨,吴先生总是7点半左右先到我房间来闲谈一会(有时我还没起床呢),然后再去上课。先生说,他平时起得早,所以喜欢上第一节课。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1986年我分到中关园一公寓的一套两居室。两年后吴先生也迁回中关园,住进新建不久的43公寓306号,是一套建筑面积70来平米的三居室(俗称小三间),因为原住户搬走了,先生才好不容易申请到的。我们两楼相距不过几十米,经常你来我往。1994年我搬到西苑北的燕北园,离中关园远了许多。七年之后,我又“乔迁”至北大清华蓝旗营小区,建筑面积要比吴先生家多出三四十平米。当初我曾力劝吴先生也搬到蓝旗营,先生说,只有那么一点儿积蓄,师母长期生病,又无劳保,若买了房子,如何看病养老?所以他至今仍住在那小三间里,而且始终保持“本色”:地是水泥地,墙是白粉墙,从来没装修过。但先生十分坦然,“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在这简陋的斗室里写出了一篇篇锦绣文章,一幅幅精妙书法。

  所幸中关园与蓝旗营仅隔一条马路(成府路),相距不过二三百米,步行十多分钟即到。我们师生两人又与同住中关园时那样,往来不绝。大约每隔一周至多两周,先生总会来我家一次,有时是师母特意叫他来我这里散散心的。我们两人见面时无所不谈,但说来说去,话题总离不开读什么书写什么文章之类。可惜2009年秋,先生患了轻度中风,从此不能再来我家做客。

  大家都知道吴先生的学问好,可是“文革”前先生的职称一直只是讲师,月薪一百二十几元。先生与师母育有两男两女,一家六口,全靠先生的那一点工资维持生计,窘迫之状可以想见。先生告诉我,有时经济实在困难,他不得不忍痛卖掉明代的善本书,还曾向林庚和王瑶等先生借过钱,直到八十年代才用所得稿费还清。

  进入八十年代后,吴先生的经济条件渐有改善。然而这时师母患上了糖尿病和帕金森症,而且越来越严重。于是买菜之类的家务便由先生承担起来。我没有见过先生买菜,但常常看见他为师母分药。师母要服用的药物种类繁多,每隔几天,先生就要按种类按剂量把药分成一小包一小包,以便师母定时服用。师母于201010月逝世,享年八十二岁,也算得上高寿了。但凡熟人心里都明白,如果没有吴先生的悉心照料,长年重病缠身的师母是很难享此高寿的。

  三十多年来,吴先生和我师生二人互相做东,有时到外面饭馆小吃一顿,名曰“改善一下”。第一次跟先生在外面吃饭的时间地点以及吃的什么都忘记了,但有一件事却令我终生难忘:吃着吃着,只见先生对喜欢的一两个菜不再下筷子。我正纳闷时,先生说:“这两个菜留下来,给我老伴带回去。”我听后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差点掉泪。

  吴先生一生从不攀附权贵,所交同辈朋友几乎清一色的是一介布衣。先生多次跟我说过,凡朋友受到挫折处于困境之时,他总是要去看望安慰;而有人如果官场春风得意,他就不再上门来往。这种态度当然与现代潮流格格不入,无怪乎2012年,八位门弟子出资编成《学者吴小如》,举行出版座谈会为先生九十华诞庆寿时,出席者都是先生的友好和学生,没有一位校、系领导光临。

  吴先生是一个坚强的人,甚至有些争强好胜。正是这种性格,使他历经坎坷而不消沉,终于以天赋的才能加上过人的勤奋,成为举世公认的大学者。但吴先生并不是圣人,他也有脆弱的一面。随着年事渐高,他回顾一生,不免多所伤感。

  2009年我与妻去国外照顾怀孕的女儿,三个月后回来,吴先生即持一幅自书诗见赠。几个月后,吴先生早晨起来开阳台的门,忽然摔倒,送医院检查,确诊为脑血栓。从此先生手不能写字,足不良于行。但先生毕竟是强者,现在他每天坐在沙发上终日看书,手不释卷。不仅此也,去年国庆日的下午,我去看先生,只见他正在给两位青年教师开讲孙过庭的《书谱》。

  这就是我的老师,自称一辈子以讲课为最大“嗜好”的吴小如先生。

转自《晶报》2014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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