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吴冠中百年|“我就活在我的作品里”

2019-08-29 | 石建邦 | 来源 《新民晚报》2019-08-28 |

吴冠中,1988年 蔡斯民 摄

2019年8月29日是画家吴冠中先生百岁诞辰。他桀骜不驯,而又才华横溢。虽因“油画民族化”“中国画现代化”等提法引起争议,丝毫没有影响他将自身承载着的20世纪上半叶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记忆融入自己的创作中。他曾说:“你们要看我,就到我的作品里找我,我就活在我的作品里。”

2004年前后,吴冠中在法国巴黎中国文化中心和中国美术馆举办巡回展览。其间,本文作者石建邦受命为其撰写传记而与艺术家有了一段难得的交往。从作者所精心挑选的几个侧面,读者或可窥见这位列名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艺术大师的独特个性,以及他在艺术史上留下的不可忽略的贡献。

“学霸”出身,逢考必过

吴冠中1919年8月29日出生于江苏宜兴农家。宜兴读书风气很浓,素有“教授之乡”的美誉。自古寒门出状元,吴冠中从小学习优秀,既天赋聪明,又刻苦用功,用今天的话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学霸”。

1930年,十一岁的吴冠中小学初小结业,通过全县会考,考入县立鹅山寄宿小学。这座小学由古老的鹅山书院改建,两年寒窗寄宿,他以第一名成绩毕业。不久,他又在数百人的考试中脱颖而出,进入有名的无锡师范。在校三年,他成绩优异,年年获得“江苏省清寒学生甲等奖学金”。毕业后,他又不满足,以第二名成绩考入极难进的浙江大学附设工业学校电机科。考试对他真不是难事,入浙大附设工业学校一年后,在1935年暑假的一次全省大中学生军训中,吴冠中偶识杭州艺专学生朱德群,受其影响,疯狂爱上美术。第二年,他违背父命考入杭州艺专预科,走上艺术道路。

最漂亮的是他参加公费留学考试。抗战胜利,教育部要选拔战后第一批留学生,全国只有一百多个公费名额。“这对我而言是一次生死搏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难不倒他,最后以美术类各科总分第一的成绩被录取。当时放榜下来,绘画类中,自费留学生录取三名,是熊秉明、吴冠中、刘文清。公费生录取二名,是吴冠中、王熙民,两者都有他的名字。

1986年,吴冠中在报上发表长文“水乡青草育童年”,回忆早年的求学道路,他骄傲地说,“我唯一的法宝就是凭考试,从未落榜过。”后来在社会这所大学,吴冠中同样“脑子好使”,通过一次次人生“考试”,“答卷”也越来越漂亮,一生不改“学霸”本色。

《松石相映》

左手画画,右手文章

画画之外,吴冠中又以写作闻名。他曾和我说他有许多文学上的粉丝,甚至都不知道他会画画。他的散文随笔,不但经常被报刊杂志转载,还多次收入中学语文教材。甚至高考语文试卷中也有用他的文章作范文阅读分析,可见影响广泛。

值得一提的是他公费留学时的美术史试卷答题,两道题以文言文答写,共计1700多字,不但条理明晰,回答完美,更兼文采斐然。阅卷老师是当时艺专校长陈之佛,看到这份答卷大为激赏,不但给了九十多分的高分,还专门用毛笔小楷抄录了下来,带回去保存。陈先生1962年因脑溢血突然去世,家属整理遗物时,发现这卷文字,标题为“三五年官费留学考试美术史最优试卷”。直到2006年,经有心人提醒,找到吴老核对,才真相大白。

抗战期间,国立艺专内迁昆明,老师吴大羽因故滞留上海,学生们思念大羽先生,常常写信给老师。这些信大多由吴冠中执笔起草,亦可见出他在当时同学中的文名。

吴冠中一生笔耕不辍,举凡艺术散论、随笔、杂文、评论、生平自述,可谓样样拿手。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报章杂志上常见他的文字,大多短小精悍,雅俗共赏,抒发对艺术、对美和生命的感悟和赞叹。同时,这些文字对大众理解他的绘画作品也大有裨益,取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吴先生的勤奋刻苦有目共睹,他的许多文章都是利用画画余暇“挤”出来的。比如,1981年初春,吴老回家乡宜兴写生创作,有天来到一个偏远的镇上,晚上只有乡供销社可以投宿,非常简陋。吴老在街头昏暗的灯光下,用肥皂仔细洗完画笔,陪同他的两位家乡美术青年早已累得入睡,他还就着煤油灯写出热情洋溢的散文《归乡记》。

除了有多种画册之外,他一生发表了大量文字作品,并在海内外出版了数十种文字结集,总字数近二百万字。

《嘈嘈皆乡音》,1996年作

语出惊人,自信狂人

吴冠中常常出语惊人,抛出许多颇具争议的话题,引发各种批评甚至非议。

“绘画的形式美”“内容决定形式?”“美盲要比文盲多”“风筝不断线”“群众点头,专家鼓掌”等等,这些论点还算温和客气的。他善于用形象的比喻来解说自己的艺术观点,娓娓道来,议论风生。

1997年,他发表《笔墨等于零》一文,对传统笔墨全盘否定,则引起美术界轩然大波。他辩解:“脱离了具体画面,孤立谈笔墨的价值,其价值等于零。”更认为“‘笔墨’误了终生,误了中国画的前程。”很多专家学者,包括好友张仃等人先后撰文与其商榷反驳,争论非常激烈。为了和传统派对着干,吴老还专门出版《我读石涛画语录》一书,重新诠释这部传统画论名作,出这本书的言下之意,你们搞传统的根本没有领会自家老祖宗的艺术精神。他晚年更振振有辞,说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就是我的“笔墨等于零!”

晚年,这位鲁迅的崇拜者又语惊四座,说“一百个齐白石不如一个鲁迅”。把两个不大有可比性的人物放在一起比较,当然又引起大家热议,也有人说这是吴老在暗示自己就是“画界鲁迅”。据说画家刘旦宅看了这样的言论,专门叫人带话给吴先生,说按照你这个说法,“难道一百个吴冠中就比不上一个王朔?”

《庐山》,1974年

深耕细作,全面开花

吴冠中的成功还有赖于他放宽视野,积极擘画,特别善于在艺术市场上深耕细作。

他很早就意识到市场的重要性,私下里他和知交的老同学说,作品就像自己的女儿,要早点嫁出去,老姑娘了就没人要了。早在1978年前后,他就写信给同学苏天赐,提到他的作品在北京涉外画廊里能卖一二百元人民币,当时顾客主要是外宾,特别是使馆人员。

他深知墙内开花墙外香的道理。早在1984年,他就参加日本福冈、名古屋等地的“现代中国洋画展”,美国旧金山、纽约等地举行的“现代中国画展”。此后的各种展事更是雨后春笋,络绎不绝。

吴老尤其重视海外华人市场的开拓,并将中国港台地区和新加坡作为重点。1989年5月,万玉堂画廊为他举办画展,同时出版画集,盛况空前,据说是排队买画,作品销售一空。几乎同时,他的水墨作品《交河古城》在中国香港苏富比以187万港元成交,创造在世中国画家国际画价最高纪录。第二年3月,他的油画《巴黎蒙马特》在中国香港佳士得拍卖中以104万港元成交,再创中国油画画价最高纪录。这两次成功拍卖,一举奠定吴先生的市场中坚地位。

展览、画廊和拍卖,三位一体,互为犄角,吴先生深知国际高水准个展的重要性。那几年,他是马不停蹄。1989年“吴冠中作品巡回展”先后在旧金山、伯明翰、堪萨斯、圣约翰、底特律等地博物馆展出。1992年,英国大英博物馆则首开先例,为在世华人艺术家吴冠中举办画展,一时舆论风光无二。法国也不甘落后,翌年巴黎塞纽齐东方艺术博物馆举办吴冠中画展,时任巴黎市长希拉克还授予他巴黎市金勋章。有这些国际著名博物馆的学术“加持”,吴先生国际声誉日隆,画价也随之水涨船高,成为中国艺术的“新”代言,也为他日后在国内“再造巅峰”埋下伏笔、铺平道路。

《墙上秋色》,1991年

薪火相传,承前启后

创办于1928年的杭州国立艺专,是在蔡元培先生“以美育代宗教”思想的鼓舞下设立,是当年最好的艺术学校。林风眠校长提倡“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战”的办学理念,自由独立,兼容并包。西画系主任吴大羽画艺精湛,识见超拔,堪称国立艺专的旗帜。吴大羽人品高洁,一生强调“绘画更本质、更本源、更广大的载体是生活,是人生,是生命本身!”吴冠中自由创造,大胆探索,反对一切成见和条条框框,显然与老师如出一辙。

我曾有幸结识不少吴冠中的老同学,他们虽然终其一生默默无闻,没有赵无极、吴冠中那么成就卓著,但他们对艺术的热忱同样炽烈,而且每个人都个性鲜明,艺专的精神深入他们的血液。吴冠中就好比一粒杭州艺专埋下的精神种子,因时而动,适时而发。所谓“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这粒火种,借着一股时代春风,冲破桎梏,跳出樊笼,最后终成星火燎原,将杭州艺专的宝贵精神重新发扬光大,传播下去。

盛名之下,谤亦随之。即使到吴冠中的晚年,外界对他也是毁誉参半,争讼不断。他的艺术创作,或需尚待时间检验。他的观点主张,或可商榷辩驳。但他为艺术的大声呐喊,他的可贵探索,他的自我张扬,他那一往无前的传道精神,还是值得后人尊敬,值得大书特书的。这也是今天我们纪念吴先生的价值所在。

纵观吴冠中的一生,他的生命几乎彻底地与艺术合二为一。他说“画画要不择手段,就是择一切手段”,在围绕艺术的所有行动和实践上,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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