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盈者罗哲文

2012-06-04 |

罗哲文

  唐邢窑极品,冰清玉洁,丰盈灵动,底有“盈”款。一个盈字,无限魅力。天地人间,正道盈盈。中国文物保护泰斗罗哲文,虽是一个背见微驼的小个子,但朴实无华,为人随和,他88年人生之涯,常怀大德之盈,勤奋之盈,包容之盈,智慧之盈,去竭力促成大事,去一一破解难题,谱写了一曲曲中国文物保护的华章。

罗老在八咏楼指导李清照及名人文化研究

  罗老对金华一往情深。在金华太平天国侍王府纪念馆壁画的修复和金华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申报的前前后后,总可见罗老的身影和力量。

  “一定要去看侍王府”

  百年风雨之后,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太平天国侍王府满厅满壁满梁满柱的壁画和彩画,其历史、艺术、文物价值愈加显现,但受损、受残、受病的情形也愈加显现。119幅壁画中,位于西院二进东西后檐墙上的望楼兵营图和王府图,是最珍贵的军事题材壁画。1992年秋,我出任太平天国侍王府纪念馆馆长时,承载两幅壁画的后檐墙严重外倾已达13°,为防止倒塌,工作人员将顶住墙体外侧的杉木从2根增加到4根,并在屋顶又加盖了厚厚的油布。

  次年一场台风过后,险情加剧。我们向省文物局发了告急电报。省市专家多次与我们研讨。市古建专家魏忠还设计了墙体加固的详尽方案,但要根治,须揭取保护,省内尚无此高端技术,在义乌籍全国政协原九届副秘书长朱作霖先生的支持帮助下,我终于见到了罗老。罗老谢绝了我们的便宴安排,约了时任国家文物局分管文物副局长张柏,文物处长郭旃,由他们安排在国家文物局办公地点红楼对面的一个小饭店,一边听我汇报,一边共进午餐。局长、处长对罗老非常尊重,告诉我,罗老对金华侍王府的事非常重视,罗老重视,我们也非常重视,已看了有关材料。罗老一点架子也没有,一再表示,文物救急是第一位,我们正在想办法,想办法把侍王府的项目排上全国立项。

  1994年,罗老到浙江考察文物保护项目,原定安排的项目没有侍王府纪念馆,但罗老执意要省里同志改变行程,从兰溪折回金华。“这次到浙江,一定要去看侍王府,我有责任去看个究竟。”罗老幽默地对省里同志说,“如不让我去侍王府,其他地方我就不去了。”于是,在省文物局领导陪同下,罗老终于来到了侍王府,亲自察看了危墙壁画,感到事态确实十分严重。

  罗老回京后,即向张柏副局长作了汇报,国家文物局破例特拨抢救经费30万元,直接拨入侍王府纪念馆。另一方面罗老推荐了国家科学技术奖获得者、敦煌壁画的保护专家胡继高,前来侍王府抢救保护危墙壁画。胡老不负众望,在反复试验配方基础上,于199551日,揭取最薄处仅0.4毫米的危墙壁画,使重砌后檐墙工程圆满成功,成为当年中国文物保护一大奇迹。

  当天,我给罗老打电话报捷及感谢,他呵呵笑了,应感谢胡老和你们市委、市政府。之后几年,国家文物局每年拨款支持侍王府壁画保护工程,至1997年共拨款115万元。胡老专家组相继对西院一、二进云龙图、太师少师图、太平有象图及四季捕鱼图、挑刺图等重要壁画进行了精心保护。

  “搞考古的不怕走山路”

  19954月,罗老、郑孝燮老、誉为当代徐霞客的北大著名教授谢凝高及中国城科会首席专家鲍世行、北大义乌籍教授何绿萍等一流专家相聚浙南楠溪江,论证楠溪江自然及文化遗产保护规划。时任金华市委书记的仇保兴同志,要我立即赶去将专家团“抢”到金华来,促进金华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申报工作。机关各部门闻讯非常支持,几经磋商,选定市人大一辆进口商务车随我前去迎接,这是当时机关最好的一辆商务车。

  415日早,天气晴朗。楠溪江风光迷人。罗老举着两只相机,对古建筑拍个不停。在前往金华的途中,不料发生两个“意外”。一是中午时分,仙居年轻的博士县长,闻讯一定要挽留罗老、郑老一行住一晚,以考察指导仙居的文化遗产保护和旅游开发。我坚持不改行程,几乎和县长吵起来。罗老充满智慧地说:“金华是计划内,仙居是计划外,下次再来仙居吧!”二是傍晚时分,车近缙云湖镇,由于山路颠簸,商务车底部触及路石,碰断油管,汽油漏尽。我焦急万分,罗老不急不除地说:“当年跟思成老师经常在这样的山路爬涉。你们的国保武义延福寺就是思成老师和徽因师母在山区调查时发现的!搞考古的不怕走山路。”大家都笑了,笑着往湖镇走。在镇上小街旁的一家农家小饭店里挂了一块布一挡,成了这几个文物大家的“包厢”,把酒议金华、议名城、议保护。罗老是谈笑的中心,披露了他一生游历名山大川,已拍摄10万张照片的秘密。

  我急与离湖镇最近的永康市联系,时任永康市市长王建平派两辆小车将罗老一行接往金华,至金华宾馆已近子夜。罗老毫无倦意,对我说:“天亮到金华也没关系!”

  次日一早,罗老已起来。市府车队细心的司机告诉我,罗老脚一跛一跛的,一脚穿皮鞋,一脚穿布鞋。原来罗老在楠溪江考察时,登高不慎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虽然有红花油擦治,还是肿了起来。金华的大夫赶紧用红外线、推拿、膏贴等方法作了处治。罗老连说没关系,动员了好久,才换上了我们为他买的宽松旅游鞋。

  罗老对金华申报名城作了精心指导,并与仇保兴、毛光烈等金华市领导倾心交谈。他认为名城大致可分为“硬”与“软”两个方面,所谓“硬”就是指文物、建筑、街区;而“软”则是指戏剧、诗词书画、工艺、民俗,包括金华火腿。申报历史文化名城,实质上是将文物保护提升至保护整个文化遗产,这对完善城市品位,改善人们生存生活环境,增强经济活力,有不可取代的作用。他认为金华市委、市政府是在办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不过,他又幽默地说:“成为名城要付出代价,有失才有得”。承德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市里下了很大决心,拆了万余平方建筑,武当山也是这样,山上风貌大为改观。罗老认为金华已有名城之基,但还需在打通侍王府中轴线、开拓八咏楼南面视角,以及在改善城隍庙及明月楼环境等方面下功夫。

  罗老一行的行程,排得满满。考察了古子城、侍王府、天宁寺、八咏楼、城墙遗存还有躺着才能穿入的双龙洞后,罗老笑着说:“下点雨,脚有点肿,没关系,去汤溪城隍庙!”紧接着罗老一行还去了东阳卢宅、兰溪诸葛八卦村和长乐古村落,又倾心观看了婺剧名角表演,可谓对金华文物之底作了细心盘点。417日晚,在告别宴会上,当金华市主要领导宣布,今晚为尊敬的罗老献上一个生日蛋糕时,全场都沉静了,都将目光投向了罗老,那天是他第71个生日!而他什么人也没告诉,一切沉浸在金华名城的申报与文物保护之中!

  “我们将尽力促成此事”

  自198228日公布北京、承德等24个城市为第一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之后,国务院又于1986128日公布上海、天津等38个城市为第二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于199414日公布正定、邯郸等37个城市,为第三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三批加起来共计99座城市。之后,建设部与国家文物局商定并经国务院同意,不再成批设立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特例除外。不少金华人对由于错失机缘,致使金华这个以浙江之心、山水形胜、文物之邦、名人辈出自豪的古城未能进入名城行列,一直“于心有戚戚焉”。1995年末,金华市委、市政府决定启动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申报工作,顿时赢得了市民的热烈拥护。但当时审批基本已经关门,要省里特例上报也颇费周折。1996417日,即罗老72岁生日之日,罗老联合郑老、胡继高、朱自煊、鲍世行等五名一流专家,就此致函省委副书记刘枫、副省长徐志纯:“考虑到国务院已公布过99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已不再成批审批名城,为使金华这样确实符合条件的城市能尽快成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建议将金华的申报材料以省政府名义直接报国务院。我们在北京许多人士将尽力促成此事。”

  刘枫同志接信后立即作了“这是好事,大力支持”的批示。徐志纯副省长也作了批示。年末,省政府以正式文件上报国务院,要求批准金华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但由于种种原因,金华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审批一波三折,一直未见批准。

  2006年,时任金华市委书记的徐止平同志听取了市民、老同志、文化界人士和专家的意见,又深入古子城进行调研,经市委书记办公会议研究,决定重新启动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工作。58日至9日,罗老率队几乎在第一时间又一次来到金华力促金华的名城申报。他非常赞赏徐止平同志提出的“申报不是目的,而是全面提升文化遗产保护利用工作,达到经济、社会、文化一致,才是终极目的”的战略考虑。赞赏金华抓住历史建筑普查、整治以及从历史街区和天宁寺等重点文物薄弱环节入手的求实做法,赞赏请清华大学著名教授朱自煊领衔重新编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的治本举措。罗老一行回京后写出了长篇《再次考察浙江省金华市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工作纪要》,认为:“金华是一个长期坚持经济社会协调发展,在工业化、城市化中努力尊重和保护历史文脉,以保护和尊重历史文脉,促进工业化、城市化发展的典型,与有些急功近利、大拆大建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

  该纪要对金华曾经存在的问题作出正面回答:“曾经有专家和其他人士,对金华近年来在城市建设中拆除了一些不应拆除的名人故居和其他有价值古建筑的做法提出批评。专家组对此进行了细致了解。在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重视、干预下,这些问题均已得到纠正,或正在得到整改。”至此,金华名城申报进入最后阶段。

  “说吴晗破坏文物是误会”

  19989月,全国政协常委朱作霖、周干峙,委员陈进玉、胡继高、宋堃联名提出《推荐浙江省金华市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案》。为促进这一提案落实,全国政协提案委于1998926日至30日组成由全国政协提案委委员张鹤镛为团长,罗老、郑老、胡老及建设部、国家文物局分管处长参加的高层次考察团来金华实地考察。回京后,考察团写出了近7000字考察报告,由全国政协办公厅报中办、国办。

  考察团认为金华不仅历史上是兵家必争之地,政治军事要冲,其不少名人不乏世界级人物。如近现代的吴晗,研究吴晗人生与学术,是金华名城文化研究重大课题。罗老深情地说:“1946年,我随中国营造学社复员,来到清华园,住在西院45号。旁边住的是钱伟长先生,背后就是吴晗先生,与他经常见面。其时清华大学内进步势力风起云涌,吴晗是带头人。我经常听到他的反独裁、反迫害的讲演和报告。吴晗还对中共北平地下党作出重大贡献。原国家文物局局长、北平地下党重要情报工作者王冶秋同志,被叛徒出卖后,从城里逃至吴晗家,才化险为夷,化装后进入解放区。”

  那次考察团特意到义乌苦竹塘村,考察了1984年在纪念吴晗诞辰75周年、逝世15周年之际恢复的吴晗故居。回京后,罗老给我寄来了他创作且用毛笔书写的诗《过义乌忆三家村吴晗先生》,其引子写的情真意切,提议义乌建纪念馆可用“三家村”冠名:“解放前我曾和吴晗先生在清华大学鄰居数载,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为文物工作又多次相随共事,记忆犹新,不幸先生在文革中含冤而去,邓拓同志接触不多,但其诗文才华豪情怀抱,每每读而敬之。廖沫沙同志幸存者,在全国政协亦曾相聚。以吴晗同志往来最多,他是学者前辈,许多往事堪回忆,闻义乌将建纪念馆,甚喜。今过其故里,偶成一首,若建纪念馆,可否有三家村一名。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里竞风华。文章妙笔春秋笔(注),赢得豪情后世夸。注:邓拓同志诗有‘一支画笔春秋笔’之句。”

  1999年前后,社会上有一种“扬梁贬吴”声音,认为吴晗作为分管文化文物的北京市副市长,是拆城墙、拆天安门前三座门、拆牌楼的“罪人”。而此时,我正在做一个《吴晗与北京文物保护》的研究课题。在北京市委负责同志的批示支持下,我查阅了北京档案馆相关的详尽原始记录。罗老非常支持我的研究。他说:“说吴晗破坏古都文物是误会、是片面、是冤情。1953年,吴晗主持了关于首都古文物建筑保护问题座谈会的两次会议。吴晗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又是专攻明史的,对北京古都文物的感情是不言而喻的。他已经做了他力所能及的努力,作出重大贡献。很多问题不是他所能决定的。当时的市政府秘书长薛子正就给我说过,北京的城市建设文物保护并非吴晗副市长能决定,就连彭真市长也不能轻易决定。”

  “吴晗亲自主持成立了北京市文物调查组。有容肇祖、侯堮、萧军、朱欣陶及于杰、赵讯、赵其昌、周耿等参加。我也经常和他一起,调查北京城内外文物古迹、古建筑。吴晗亲自筹建首都博物馆。吴晗力主保护现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的元大都城墙遗址。又联名郭沫若、茅盾力主发掘十三陵,最后获周总理支持。原反对的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也表支持,使定陵发掘完成,现成为世界文化遗产。这些重大文物事件,吴晗是主角,功不可没。”

  罗老还呈述了梁思成与吴晗的友谊。在梁思成遭到不公正批判时,吴晗挺身而出为梁思成主持公道,以生动的故事,表述梁思成的爱党之心、爱国之心、爱文物之心。罗老坚定地说,传吴晗与梁思成为北京城墙拆与不拆,“破口大骂”、“横眉冷对”是不实的,是一个误会。

  2010年,选推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浙江初选名单未列吴晗故居。罗老闻讯后多方呼吁,又在专家评审会上力荐,使之成为国家文物局上报国务院审批名单之列。

  “博物馆要有地方特色”

  2010318日是国务院于2007318日批准列金华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后,金华人迎来的第一个历史文化名城日。时逢金华市博物馆开馆并举办“神韵婺州窑”、“十大镇馆之宝”两大展览。罗老在百忙之中,挤出两个重要考察活动之间隙,来金华参加名城日活动。他兴致勃勃地与建设部、国家文物局、省建设厅、省文物局领导、专家一起,参观了近百件婺州窑精品和市博物馆十大镇馆之宝候选的26件文物,并在选票上郑重地打了9个勾又亲自签名,选出他心中的金华的镇馆之宝。他选的镇馆之宝是:“1.太平天国侍王府石雕团龙;2.清末吕焕章作于八咏楼的《金华府城图》;3.潘天寿作《芭蕉猫》;4.青铜云纹铙;5.鎏金铜佛像;6.南宋玻璃莲瓣双耳杯;7.婺州窑青瓷虎子;8.婺州窑盘龙壶;9.婺州窑青瓷点彩六系罐。”

  罗老语重心长地说:“博物馆要有特色,不要追求奢华与刻求形式,藏品是第一位,特色是魅力所在。地方博物馆尤其是这样。金华市博物馆选址、建筑、环境与发展空间,均有不尽如意之处,但展陈如有特色,则可弥补。这次两个展览很有金华特色,我选的也是具有金华特色的文物。”

  一席话,使我们思路豁然开朗。博物馆要以藏品为本,以观众为本,形式应服从于此。在框定的建筑空间可做出无限的特色展览来。罗老十分赞赏计划与中国国家博物馆联合举办1957年元旦在金华出土的已列入国博镇馆之宝的万佛塔文物五代·鎏金观音铜造像回乡展。罗老说,多办这样展览,金华名城就能惠及市民。金华市博物馆也活了。

盈盈罗老,如海如峰。但他永远不以盈者自居,盈满自傲。他永远那么平易平常,虚怀若谷。给人以品德与智慧,给历史以解困与前行。盈盈罗老,于2012514日夜驾鹤西去,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但他的盈盈一生已留给世人太多的敬仰与沉思。市委书记陈一新闻讯后,指示以市委、市政府、市名城委名义送花圈,表达金华人对这位生前厚爱金华促进金华盈者的不尽哀思。(方竟成)

转自《浙江日报》2012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