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钱锺书致方志彤英文信两通

2010-12-20 |

1979年春天方志彤和钱锺书两位清华旧友在哈佛相会,时间虽短,但两人都念念不忘昔日的情谊。方志彤积极奔走,想促成哈佛延聘钱锺书赴美讲学。而钱锺书在酒席宴间建议出版方志彤的博士论文,又在《围城》英译本中为老友助阵。

  《上海书评》第99期(2010718日)上,刊有一篇李文俊夫人、德国文学专家张佩芬回忆钱锺书的文章《“偶然欲作最能工”》。文中引用了一段钱锺书对他的清华同学方志彤的评论:

  事实上,钱先生对有真才实学、肯于下死功夫的学者还是十分尊重的。他在答复文俊所问关于庞德的一封信(查文俊记载是1980725日)里写道:“Pound诗虽然看过一些,不甚熟悉。方志彤 Achilles Fang是我清华同学,即《围城》英译本译者序中所说Among his intimate friends was A. F. etc,哈佛博士,现在哈佛,已退休;他的‘Pound与中国’论文,因卷帙繁重,拖延未出版,而microfilm本早为一切研究Pound者(包括叶在内叶指叶维廉,芬注)手边不可少的参考。我去夏在哈佛,由他们招待午餐,请方作陪,我正式建议把他的论文出版,席上他的同事和学生一致同意并表示愿意负担一部分印刷费用。”在另一封仅署“即日”的信里,开头照例拿文俊开涮,笑说他是“追风骥”,接着又谈到方志彤,说“方先生精通希腊文,在家里和他的德籍夫人讲的就是佩芬所擅长的语言”。

  “去夏在哈佛”,指钱锺书1979年随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赴美访问在哈佛逗留四天这件事。钱锺书1980725日致李文俊的这封信,曾刊于《万象》杂志20057月第43-44页。

  方志彤(Achilles Fang ,1910-1995,早年多写作“方志浵”)于193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哲学系,1947年应哈佛燕京学社邀请,赴美参加编纂中文字典。他一边编字典,一边在哈佛比较文学系读书,1958年以研究庞德的论文获博士学位。此后他一直在哈佛东亚系任教,直至1976年退休。方太太是德国人,曾与方志彤一起任《华裔学志》编辑,名叫Ilse Martin,所以钱锺书会说方志彤在家和夫人讲德语。笔者一直留心方志彤的生平与学术,今年2月借着在哈佛大学访学的机会,将哈佛档案馆所藏方志彤档案调出查阅。档案内容十分丰富,包含手稿、书信和其他文件。在翻检方志彤与友人通信时,笔者意外发现钱锺书1979年写给他的两封英文信,与《“偶然欲作最能工”》所谈之事有密切关系,属于研究钱锺书的第一手史料。现借《上海书评》的一角,尝试将这两封英文信录文、翻译介绍出来。

  “我的朋友钱锺书”

  在进入正题之前,笔者拟先介绍一下方志彤197952日写给Elizabeth Huff的一封英文信。这封信将钱锺书一行在哈佛停留四天的行程做了概述:

  亲爱的伊丽莎白:

  “十人帮”莅临我校,自周六下午直到周二下午。现在他们在密歇根的Ann Arbor,最终会造访伯克利。我真希望你能会一会我的朋友钱锺书【按:原信中“钱锺书”三字为中文,“锺”误作“钟”,后附汉语拼音】……

  周六晚上,在他下榻的饭店,我和他聊了两个小时。周日晚上在波士顿燕京酒楼有盛大的招待会为他们接风,我和他一起吃饭。昨天上午十点,他来找我。我们一起去拜会莱文,在莱文的办公室里谈二十分钟(我尽全力想让哈佛聘请他担任Lowell讲座教授,做六次演讲)。随后,在教师俱乐部有十四人的午餐会(不知我有没有搅局),由研究生举办(除了一位上海来的中国学生和一名日本学生,还有埃朗诺的妻子以外,都是我以前的学生)。一场语言的盛宴。老钱【案:“老钱”两字,原文为中文】两个小时滔滔不绝,没怎么吃饭。

  不用说,所有在场之人对他没有不佩服的,包括莱文、Claudio Guillen、海陶玮、韩南……【下略】

  先就此信所涉及的人物作一点说明。Elizabeth Huff1912-1988)是方志彤的密友,她于1940年作为哈佛东亚系的博士生到北平留学,当时方志彤就是她的中文辅导老师。Huff从哈佛毕业之后,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图书馆工作,成为伯克利东亚图书馆的奠基人。她留下一部口述史,其中多处提到方志彤。莱文(Harry Levin1912-1994)是哈佛比较文学系的教授,治学范围极广,从文艺复兴到现代派研究都有著述,是美国上个世纪文学研究的巨擘。1960年,哈佛新设“白壁德比较文学讲座教授”,莱文即为执掌这一教席的第一人。方志彤在哈佛读书期间,莱文乃是他的导师,故二人关系非常密切(笔者在档案中曾见到方志彤硕士阶段的两篇学期论文,关于乔伊斯和弗吉尼亚·沃尔夫,都是莱文批改的,成绩均为A)。海陶玮(James R. Hightower1915-2006)和韩南(Patrick Hanan)是东亚系的名教授,而Guillen1924-2007)当时任教于比较文学系。

  根据这封信,我们可知道钱锺书在哈佛访问的大致情况。代表团于428日抵达哈佛。当晚,方志彤即至钱锺书下榻的旅馆,晤谈两小时。429日晚宴,二人又见面。30日(周一)上午十点,钱锺书来找方志彤,两人一道去拜会方志彤的老师莱文,谈了大约二十分钟。当天中午,方和钱与哈佛东亚系和比较文学系的师生共进午餐。钱锺书口若悬河,妙语如珠,“现场表演”足足两小时。51日(周二)下午,代表团离开哈佛。

  钱锺书致方志彤书之一

  如上节所述,429日(周日)晚,哈佛设招待宴会。散席之后,钱锺书托人带给方志彤一封英文短笺。这就是本文要披露的第一封信。该信右上角用铅笔标出“1979429日”,疑是方志彤接信后所自注。全信内容如下:

  My Dear Achilles,

  The moment you left, a bell suddenly rang in my memory. So you are the man who made a highly original contribution to the volume On Translation, ed. by Brower! Please accept this belated tribute.

  Its great seeing you again. You look exceedingly distinguished with your white hair & black cane. But I have some doubts about the name Achilles; I retain some vestigial superstition in the magic of names. Isnt there such a thing as Achilles heel? And the heel is part of a leg, hence the trouble with your leg. Q. E. D.

  I met Miss Liu last night. Our overcrowded agenda gets more overcrowded & the dinner at her house has to be called off. I asked her to tell you about it.

  Many thanks for the visit & the books. Give my best love to your wife.

Yours more than ever,

C. S.

1979429日钱锺书致方志彤的信

  志彤兄:

  你前脚刚离开,我就忽然想起来,布劳尔编的那本《论翻译》中,记得有一篇妙文,作者不就是你老兄嘛!请接受我迟到的敬礼。

  再见到你,真好。你满头白发,再配上黑手杖,看上去帅极了。可我对你的名字“阿基里斯”,还是感觉有些不舒服。我这个人对于姓名的魔法,还是很迷信的。不是有“阿基里斯之踵”一说吗?脚踵是腿的一部分,所以你现在会腿脚不方便。证明完毕。

  我昨儿晚上碰见刘小姐了。我们的日程排得不能再满了,去她家吃饭只得取消。我已请她通知你。

  多谢你来看我,还送我书。请代我向尊夫人致意。

老友 锺书

  此信落款“C. S.”,是Chung-shu(锺书)两字的起首字母。信背后还用中文写着“敬烦年玲女士便致 方志彤先生 钱锺书奉托”等字。

  钱锺书突然间想起来的方志彤论文,题目叫作《论翻译之难》(“Some Reflections on the Difficulty of Translation”),最先收进芮沃寿(Arthur Wright1913-1976;中国佛教史、思想史学家)所编《中国思想研究》论文集(Studies in Chinese Thought,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53年),后又收进布劳尔(Reuben A. Brower)所编《论翻译》论文集(On Translation,哈佛大学出版社1959年)。《论翻译》所收文章,都出自当世名家之手,如奈达(圣经翻译)、拉提摩(曾翻译荷马、维吉尔和但丁)、Muir夫妇(卡夫卡的英译者)、大语言学家雅各布森等。这部文集中,排在方志彤前面的是纳博科夫。

  见到方志彤之前,钱锺书就看过《论翻译》,在《管锥编》第一册中还曾引用(1986年第二版,第56页)。钱锺书当时大概不知道Achilles Fang就是清华旧友方志彤,所以初读此书时未曾留意,直到哈佛见面时方才恍然大悟。方志彤此文是他的一篇得意之作,不少名家著作中(如乔治·斯坦纳的翻译学名著《巴别塔之后》),涉及中国语文时都曾加以引用。

  “姓名的魔力”指姓名往往包含预示未来命运的谶语。罗马人有nomen omen的说法,翻译成中文就是“名,谶也”。“阿基里斯之踵”是大家熟知的英文成语,指致命的弱点。方志彤当时腿脚不方便,走路需拄拐杖,钱锺书便以几何证明的口气拿老友的英文名字打趣。

  信中所提“刘小姐”指旅美作家刘年玲。刘女士笔名木令耆,曾创办海外中文文艺刊物《秋水杂志》,现任哈佛亚洲研究中心研究员。她在哈佛读书期间,选过两年方志彤的中国文学课,很得他的赏识。中国社科院代表团访问哈佛时,她负责各项接待事宜。钱锺书这封信中所提方志彤的来访,应指代表团抵达哈佛当天(428日),方去钱下榻的旅馆晤谈一事。方志彤送给钱锺书的书,是英文版《乐在轩藏明清画图录》,书名记在方志彤52日写给Huff的信中。

  钱锺书致方志彤书二

第二封信写于197956日。此时,社科院代表团已离开哈佛五天,来到洛杉矶。钱锺书所用信纸抬头是Marina City Club,很可能是代表团下榻的饭店。方志彤对此信极为看重,接信后特意用打字机打出一份,也存在档案中:

197956日钱锺书致方志彤的信

  May6.1979

  My Dear Achilles,

  Los Angeles is our last leg but one, & I seize the first spare evening after so many hectic days to drop you a few lines by way of shaking your hand & saying goodbye. I write now also because once I get home I shall be head over ears in the arrears of various kinds of busy idleness, & it would be quite some time before I could send you a decent letter.

  Imagine our meeting again unexpectedly after a lapse of forty odd years! It deeply moved me to see you, in your disinterested dedication to learning, rise above worldly preferment & emoluments. It is a noble sight. Compared with your academic nudity, the honors & titles of your colleagues seem tawdry & philistine.

  I have just received a letter from the director of the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about the publication of the translation of my novel. It enclosed for correction a sort of curriculum vitae jazzed up with a number of apocryphal anecdotes - where on earth did the writer get them? For instance: When a student at Tsing Hua, he was an arrogant young man, publicly scorning such eminent professors as Feng Yu-lan, etc. This, as you well know, is arrant & harmful nonsense. I set record straight as follows: ...an arrogant young man who cut lectures & kept very much to himself. Among his few intimate friends was Achilles Fang, the word wizard, as Marianne Moore called him, who was then a student in the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I wish to give a public testimonial to our friendship.

Goodbye & take good care of yourself. Give my love to Mrs. Fang. In case you meet Miss Liu, please.

(高峰枫)

转自 东方早报 2010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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