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罗香林:客家君子赤子心

2010-10-15 |

他生于乱世,却幸遇严父慈师,立志以史学为终身职志,遂成一代史学大家;

  他执著探寻族群源流,使客家重回汉民族的家庭,为数千万客家人寻回了身份与荣耀;

  他广搜史料,独创族谱学,力图从泛黄书卷中探寻民族的灵魂;

  他在战火硝烟中保护珍贵文献,于三尺讲堂上为国培育良才,虽奔波劳苦,亦自得其乐。

  他一生虚怀若谷,从不失君子之风,与妻子相濡以沫的感情,更使人唏嘘感叹。

  他是著名历史学家、客家研究开拓者罗香林。

  罗香林(1906-1978),字元一,号乙堂,广东兴宁人。著名历史学家、客家研究开拓者。他的《中国族谱研究》一书,使族谱学成为甲骨学、敦煌学、简牍学之后的又一史学研究新领域;其《客家研究导论》、《客家源流考》等开创性著作,为客家研究奠定基础。

1943,中国史学会在渝发起人合影(二排左二为罗香林)

以史学为终身职志

  罗香林初入清华学的是经济,几个月后转入历史系,立志以史学为终身职志,此生之愿,在于“中华文化的发扬,民族道德的流传”

  “读书贵为国家谋学术独立,不有创获,胡以立世,吾儿其自奋发!”父亲这番话,是罗香林一生的座右铭。

  罗香林生于清末乱世,自小颠沛流离,却成一代史学大家。除了因其天资聪慧、坚忍勤勉,更因为他在动荡岁月里,幸遇严父与慈师。

  1906,罗香林生于广东兴宁。父亲罗师杨,是当地的名师宿儒,桃李如林,更长于诗词史学,著有《希山丛书》八卷。

  “家书盈室,不敢废弃。”提起少年读书时光,罗香林曾如此形容。

  幼承家学之外,父亲馈赠他的最大财富,则是一颗赤子之心。罗师杨曾在中法、中日战争之后,“愤专制之积弊,痛外辱日侵,乃究心事务。”1903年起,他即开办新学,宣扬民主思想。辛亥革命后,又先后担任兴宁县长及广东省会议员等职。1925,国民革命军首次东征挺进兴宁,罗师杨短短数日,筹集到两万大洋军饷,受到第一军政治部主任周恩来的大力夸赞。

  父亲一生为民劳苦,也将爱国之情深植于幼子心中。1926,罗香林考入清华大学,最初学的是经济学,几个月后,爱文嗜史的他自作主张,转入历史系,并写信告知父亲:立志以史学为终身职志,此生之愿,在于“中华文化的发扬,民族道德的流传”。

  后来他自号乙堂,正是因四库中乙部即为“史部”的缘故。

  进入大学后,罗香林先后师从王国维、梁启超、朱希祖、陈寅恪、顾颉刚、洪业等人。求学于大家门下,纵横于浩淼书海,让罗香林如沐春风。他这样回忆在清华园读书的日子:“顾饫闻诸师绪论,如饮玉液琼浆。亦遂好之弥笃,而习以撰著忘忧。”

  得遇良师,不仅让罗香林学业愈精,更让他耳濡目染,理解了一代学者的风骨与情怀。陈寅恪一生傲骨凌霜,对学生却勤勉周至,如春风化雨。多年间,罗香林和陈寅恪亦师亦友。1931,罗师杨去世,罗香林回家治丧。陈寅恪寄来亲笔挽联:“惜公抱经世才而未竟其用,有子治专门学能不负所期。”这对悲痛中的罗香林来说,既是安慰,也是莫大鼓励。

后来,有出版社邀陈寅恪撰写《唐太宗传》,他也将机会留给了弟子。在给出版社的回信里,陈寅恪如此称赞:“罗君十年来,著作颇多,斐然可观,自不用旧日教师从旁饶舌,以妨其独立自由之意志也。”

为客家寻回荣耀

  罗香林首创“民系说”。他认为,由于自然环境、外族关系、内部演化,常会导致一个民族分化为不同民系。而客家,正是汉民族的一支民系

  有这样一个族群,出自中原,却常遇乱世,不得不筚路蓝缕,千里南迁。他们抵达粤赣闽三地交界处,结茅梗山,重建家园。

  这个族群,即为客家。数千万客家人在异乡安家落户,历经千年,形成了独特稳定的民系,也保持着中原汉族传统的优良品性:崇文重教、容物覃人、特立卓行……

  然而,客家人与本地人,却常年纷争不断。19世纪五六十年代,广东开平、恩平、新宁(今台山)等地曾爆发旷日持久的土客大械斗,持续十二年,死伤达数十万……不仅如此,客家人常被本地人视为异类,备受歧视。1905,广东顺德人黄杰所编教科书《广东乡土地理教科书》,就称客家人“非粤种,亦非汉”,将其排除汉族之外。

  幼年的罗香林,就曾险些丧命于土客之争。

  那年他刚七岁,与哥哥罗玉林放学归家,不料遇见客家人与本地人互相砍杀。哥哥匆忙挽着他,跃身跳入路旁一处废弃的坟墓。两个少年瑟缩了三个小时,等到天黑双方罢斗,才钻出墓室逃回家中。

  两兄弟庆幸死里逃生之余,不由心生愤慨:人生而平等,为何客家人却屡受欺辱?哥哥对罗香林说:“弟记之,他日读书,必为客家明利弊,辨得失,昭告于同群,不然则有负此次冢中不死矣!

  这句话深埋在罗香林心中。多年后,他求学清华,遂踏上了客家历史文化的研究之路。他所追寻的,叫做尊严;他所为敌的,叫做偏见。

  作为学者,罗香林也反对忽视真理:“民族文野之决讼,在于广搜事实,暴露有众,以求公决,而不在直接交涉,徒伤感情。”他明白:不作可信研究,难以平息纷争。

  1933,罗香林发表《客家研究导论》。全书25万字,运用大量谱牒、史书等资料,详细论述了客家“为中原衣冠旧族”、“为避战乱迁居南方”、“历经五次大迁移”等观点。随后,他又相继撰写《客家源流考》、《客家史料汇编》、《客家迁徙及分布地图》,对客家的源流、分布、语言、特性作了全面阐释。

  在一系列客家著作中,罗香林首创了“民系说”。他认为,由于自然环境、外族关系、内部演化,常会导致一个民族分化为不同民系。而客家,正是汉民族的一支民系。

  如今,客家学已成显学,罗香林则被公认为奠基者。他的主要观点,至今仍被后世沿用。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罗香林的理论还有不少地方需修正补充,但他正本清源,使客家人能够理直气壮地重回中华汉民族的大家庭,对于化解土客纷争、加强同胞团结,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可以说,他为数千万客家人,寻回了遗失千年的根,找回了本属于他们的身份与荣耀。”华南理工大学客家文化研究所所长谭元亨如此评价。

  然而,罗香林的研究也不无遗憾或缺陷。

  谭元亨认为:出于为客家“正名分”的需要,罗香林从血统源流上去证明客家本是中原汉族,这样难免会陷入“血统论”之中;同时,族谱是一种复杂的民间文献,而罗香林的论述,有时过分依赖客家族谱,而忽略了其他材料,造成了一些错误遗漏。

“其实罗先生自己,也早已洞悉到自己研究的不足,所以他的《客家研究导论》强调的是‘导论’二字。”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博士、罗香林的弟子马楚坚说:“罗先生希望,他的研究是客家学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为民族存希望育良才

  19378,日寇疯狂轰炸广州。罗香林与同事紧急挑选馆藏善本和贵重图籍5万余册,辗转保存,尽心呵护,使其幸免于战火

  1936,罗香林担任广州市立中山图书馆馆长。他知道,图书馆自古就是“清淡之地”,但只要“尽其职役,未始无补于民族国家之文明也”。

  上任后,罗香林一方面组织购入大批文献,一方面向社会广征珍贵图书。随后,罗香林又组织编印图书目录、汇编专业史料、校注珍本文籍、筹建广东文献陈列室,并与馆中同仁创办《广州学报》季刊与《书林》半月刊,为丰富馆藏、整理文献、交流学术和传播文化作出了巨大努力。

  19378,日寇疯狂轰炸广州。罗香林与同事紧急挑选了馆藏善本和贵重图籍5万余册,将其疏散至广州市郊。此时,罗香林的妻子已身怀六甲,他将妻子送回老家避难,自己仍返回广州,继续抢救珍贵古籍。

  在给妻子的信中,他如此描述在炮火中的生活:“烟尘充塞,对面不能见人,余适倒卧寝房,得不及难,塌屋下压毙数人,已掘出尸体,血肉模糊,头足不具……”

  翌年十月,日寇在广东大亚湾登陆,罗香林将图书由水路送往广西桂平,但这里也不安全,屡遭敌机扫射轰炸。罗香林连夜将图书迁至石龙镇安放。

  如今,这批幸免于战火的图书,珍藏在华南师范大学的文献馆里。然而很少人会记得,有这样一个学者,曾为其栉风沐雨、一往无悔。

  1932年起,罗香林先后担任中山大学、暨南大学等校教授;1949,他迁居香港,接连执教于广大书院、新亚书院、香港大学;1968,退休后的他,接任珠海书院中国文史研究所所长。近半世纪的时光里,他投身教育,孜孜不倦,“精神心血,即全灌注于此。”

  他的学生李光尧回忆:“教学认真、待人厚道如香林师者,我很少见到。他在课堂上总是口讲手写,教材之丰富,如长江大水、滔滔不绝,不厌其烦……”

  罗香林上课,必拖堂半小时,朋友怕他忘记,常到门外敲门提醒,但他仍不以为意,继续滔滔不绝。讲到兴高采烈时,他常不禁发出一声声称赞:“好啊!”、“真好啊!”、“真好呀!”他的“三好精神”,常让学生欣然而笑。

  遇到授课所需书籍史料,罗香林也必事先觅备,自家中携来上课,经常“满筐往返而不以为苦”。一次讲授古代写卷,他甚至翻箱倒柜,从旧箧中觅出一册珍藏已久的五代写卷,携至课室,与同学共赏。

罗香林辅导学生,也颇具特色。每个同学前几次上交的论文,他都仔细阅读,文中所引问话,都将原书找来慢慢校对。数次考核,确定你已具备一定学术能力,就任你自由选择与研究。对此,有人评价:“正如鞠育婴儿,出生之时,置之怀抱……学步之际,循循引导;直至婴孩独立行走,则在暗隅监视着,一旦婴孩步履不稳,则匆匆赶来扶持。”

虚怀若谷君子有情

  朋友的生日可以不去,朋友的殡仪,不能不去的,并且要到得准时。如此不欺无知死者的,世上又真有几个

  罗香林一生颠沛流离,却从不失君子之风:温润如玉,坚贞如磐。

  朋友李璜介绍,那时的香港文人相轻,成为风习。而罗先生则埋头苦干,从不与人斗气。即使编一本学报,也把别人的文章放在前面,极少以自己的文章做开篇,可谓“谦光自抑,其辉自扬”。

  从罗香林写字,就可见其为人。他一生著书写信,文必字斟句酌,而字也一定端正秀丽。即使在各种会议例行签名时,别人都是信笔疾书、一挥而就,惟他一人缓缓执笔、细细签署,正楷字体,铁书银钩,顿显“贞贞君子之风”。

  他的学生方颖娴回忆:“有一次,罗先生匆匆忙忙地离开中文系,我问他为何如此匆忙,他是说要到殡仪馆吊祭一位朋友,并且说:‘朋友的生日可以不去,朋友的殡仪,不能不去的,并且要到得准时。’”话虽平常,却让方颖娴深受触动:“世上锦上添花、攀龙附凤的人多的是,能够不欺无知死者的,又真有几个。”

  罗香林在香港,常有内地的人请求帮助,他从不拒绝。他家里有个小本,记满各种经济援助,具体数目罗香林从不清楚,要由妻子查阅方才知晓。他的侄子罗桂诗一直记得,1959年开始的中国三年饥荒时期,舅舅每个月都会寄来100港币。那时,他的工资并不宽裕。

  罗香林一生对人和善淳挚,对妻子更是坚贞不渝。两人相知相守,共度了近半世纪的风雨。

  1935,罗香林与朱倓结为夫妻。朱倓是历史学家朱希祖的女儿,不仅对明史颇有研究,更曾在民国时出任文化部门要职,建立广州首个妇女联合会,是当时颇有名气的“女中英杰”。

  那个浮沉乱世里,夫妇二人穿越过战火硝烟,煎熬过清贫岁月,流离过江苏、广东、广西、云南,更曾在哀鸿遍野的逃难途中痛失爱女……历经患难,当年的客家少年成了志节坚贞的爱国学者,昔日的清秀女子也成为坚忍贤淑的慈爱母亲,始终不变的,是那一份相濡以沫。

  罗香林赴港任教后,工作繁忙。朱倓于是放弃了研究讲学的工作,一心一意做贤内助,照顾孩子,打理家中一切,让丈夫没有后顾之忧。一直到老,两人皆相敬如宾、恩爱异常。朋友林初耀曾回忆:“一早他携夫人由尖沙咀火车站乘火车至粉岭,坐在窗前,两人欣赏沿途的美丽自然风景,也许是他最好的娱乐。”

  19776,朱倓突然中了风,两脚不能行走,右手不能举,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妻子的起居饮食,便全由罗香林一人承担。他晚上照顾妻子睡眠,半夜为其翻身擦汗,白天则返校上课,下了班又匆匆赶回家,照料妻子饮食。

  那时,朋友听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先回去看看太太吃饭。”他的学生马楚坚至今记忆犹新:有一天,他劝老师请个看护,自己多休息。罗香林笑了笑,摇摇头说:“以前她帮我很多,现在我欠她很多。自己照顾,心里安稳些。我一个人,也要照顾好她……”

  后来,罗香林患病住院,无法再照顾妻子。每次儿女前去探望,他总是细细询问朱倓的情况。有一次和女儿罗瑜说着话,平日坚韧沉稳的他,竟也流下了眼泪。

  在医院治疗的日子,除了妻子,罗香林挂念的,还有他一手创建的中国文史研究所。每次同事去探望,他总说:“你先回去,所中需要你坐守。”后来,他知道自己的病很难立刻痊愈,于是写签呈请假,并坚持亲自返校请校长批准。

  他的朋友袁飞翰回忆:“这是他最后一次返研究所,走路已很慢了。我送他去搭车时,看见他背影缓缓地移动,不似平时有谈有笑,挥手告别,使我心中戚然……”

  1978,罗香林因肝癌去世。他最后所留给世界的,便是这样一个缓慢、坚持的背影。那背影如此寂寞,却也如此沉静。(雷辉、范承刚)

转自 南方日报 201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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