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种花留与后来人

2009-05-26 |

——陈寅恪先生在清华二三事

王永兴(1936)

编者按:

本文选自王永兴学长著《陈寅恪先生史学述略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月出版),书中扉页写道:

“谨以此书,献给恩师陈寅恪先生,纪念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 受业王永兴拜呈”。

陈寅恪先生生于光绪十六年(1890)旧历五月十七日,1969107日在广州逝世。

近年来时常想念先师陈寅恪先生,有时梦中在先生身旁,音容宛如昔日。醒来和锦绣妻述说梦中的情况,感到凄然。我时常问自己,亲承先生的教诲多年,对先生了解多少?了解的是什么?

194610月,当时我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工作,住在北平城里。一天早晨,郑天挺先生(当时郑先生任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打来电话说,雷海宗先生(该时雷先生是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在电话中告诉郑先生,寅恪先生已回到清华,目疾治疗无效,双目失明,他提出要王永兴作他的助手。郑先生还说,北大已同意,要我这两天就去清华。放下电话,我匆忙赶到西单大街坐清华校车到清华。我走到新林院五十二号门前,师母正在院子里,我行礼拜见师母,跟着她走进书房。先生显然听到师母和我在院中讲话,站在书桌前等着。我行礼毕,先生握着我的手,他面容清癯,但精神还好,笑着说,“你来得这样快。”同时,摸索着书桌旁的沙发,我扶着先生坐下。十多年不见,先生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感到凄怆,含泪坐在他身旁。先生问我的生活,接着就说到备课,先生决定在历史系开一门课,讲授唐史。此时,雷海宗先生来访,他转述校长梅贻琦的话,劝寅恪先生休养一二年,等健康恢复后再授课。先生婉辞,雷先生不再提开课,只说,在家里讲课吧,要学生们来,先生同意了。

午饭后,先生命我去中文系,请中文系安排他授课的时间,他在中文系也开一门课。当时,先生是中文系历史系合聘教授。从我和先生见面后几个小时,看到先生双目失明和健康不佳,内心一直感到凄苦。听到先生的话,我冒失地说:“您身体很弱,在历史系讲一门课已经够累了,是否不要在中文系讲课?”先生看了看我,严肃地说:“我拿国家的薪水,怎能不干活!”就这样,先生开了两门课。

先生为人在各个方面从不特殊,旧日清华的教授大多数每年开两门课。当时先生开两门课不特殊,也特殊。先生自少年时即体弱多病(见先生撰《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七)关于寅恪之婚姻(补文)》,石泉整理,载王永兴编《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江西教育出版社),抗日战争八年中,颠沛流离,温饱都成问题,在恶劣的生活条件下,教学研究不辍。后又远渡重洋,双目失明,健康受到极大摧残。在这样情况下,以超人的精神意志,坚持开两门课,似不特殊,实特殊也。

“我拿国家的薪水,怎能不干活!”朴素的语言的内涵是忠于国家民族的崇高精神,是真理。先生是义宁陈氏忠义之家的第四代,渊源于贤者之门,不是偶然的。

我从先生受教始于1937年冬季,清华、北大、南开在长沙合并成为临时大学。我选修先生讲授的魏晋南北朝史,1938年春夏之间,学校迁至云南,改名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先在蒙自,后又迁至昆明。先生一直是中文系历史系合聘教授,讲授两门课。在昆明,先生居住在翠湖之滨青云街靛花巷。“我拿国家薪水,怎能不干活!”听先生这句话,我想起他在昆明西南联大讲课的情景。西南联大借用文林街昆华中学的教室上课。从先生的住处到昆华中学来回约四里,又要上坡下坡。我们二十几个学生静坐教室里等着,先生抱着用黑布包着的一大包书走进教室,满头是汗,在两块黑板上抄写讲课要用的史料,然后坐下闭目讲课。

我记述1946年寅恪先生在清华讲授两门课,又联系到在抗日战争期间他在昆明西南联大讲两门课的情况,旨在说明先生一生的教学都是如此。他的教学又是高水平的,例如他讲授魏晋南北朝史、唐史几十次,每次内容不同,每次内容都是新的。先生备课讲课又极为认真,丝毫不苟。从1946年到1948年,先生备课讲课时,我始终在他身边,为他读《通鉴》和多种史籍,检视史料,他口授我抄写讲课纲要,上课时我在黑板上写史料。一字之误,他都不放过。每讲完一次课,先生极为劳累,他用他的生命去做他认为应做之事,他认为平常事。全中国有几位教师能像先生这样教学,培育青年,这就是先生所说的“怎能不干活”的深刻含义。先生在19295月写的题为《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一诗的后四句云:

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

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

(见《陈寅恪诗集》,清华大学出版社)

“为人”之典出于《荀子·劝学篇》,荀子云: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何谓为人,即读书为了给别人看,得到吹捧,自吹自捧,得名得利,得到各式各样的官,头戴各式各样的高帽子。何谓为己,即“读书不肯为人忙”,先生有正确的解释: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

(《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金明馆丛稿二编》)

上文所云读书为了得到吹棒,为名为利,是俗谛;上文所云先生忠于教学职守,是真理的发扬。下文谨述先生求真实供鉴戒的史学思想,是极高的史学研究造诣,也是真理的发扬。就先生而言,前者属于做人,后者属于治学;前者为高尚道德品质,后者为高水平的学术成就;二者同源一体,不可分割。不学习和了解先生的做人及其质直的思想感情,就不可能了解和学到先生的治学和学术成就。

先生讲授唐史备课要使用《通鉴》、《通典》、两《唐书》、《唐会要》、《唐六典》、《册府元龟》多种史籍文献。前四种书,先生指定他要听读的部分,要我事前准备。后三种书和其他有关的书,需要时先生命我检阅。大书桌旁摆着两件小沙发,我面对先生坐着,我的背后是一书架经常使用的书。先生特别重视《通鉴》,首先听读。我一字一句地读,先生听着思考着。有时,先生命我再读一遍,更慢些。《通鉴》听读完毕,先生提出一些问题,先生口授我写。先生读《通鉴》多次,能背诵。有一次,我读《通鉴》还未到一段,先生突然要我停下来,重读;我感到,我读的有错误或脱漏,我更仔细一字一句慢读,果然发现,我第一次读时脱漏一字,我感到惭愧。这似乎是一件小事,其实是一件大事,要学先生治学,就要像先生那样一字不苟; 要学先生做人,就要像先生那样一丝不苟。

《通鉴》通读完毕,同样听读《通典》、两《唐书》,最后,先生口授,我写下类似讲课纲要也类似一篇文章提要的草稿。这一草稿要不断修改。一次备课要用很长时间。

先生对工作时间很严格,每天早八点开始,十点,休息二十分钟,我陪侍先生在窗前的阳台上散步,阳台的东头是一丛月季,西头是一丛丁香,东西来回走着,有时先生问我院中花草树木的情况,他心情很愉快。

先生在清华新林院的住房相当宽敞,书房对面一间大屋子作为教室,先生指定讲课要用的史料,在上课前,我写满两块大黑板。先生准时讲课,我扶着他走进教室坐在藤椅上,并禀告先生黑板上写出史料的顺序。先生即闭目讲课,讲授过程中,时常要增加一些史料,我即遵命写在黑板上,并念给学生听,两节课,中间虽稍有休息,先生已很劳累,靠坐在沙发上闭目休息,我做些有关备课和学生作业的事。

中午,我在先生家吃饭。我扶着先生坐在饭桌旁,师母在厨房帮助忠良(忠良姓陈,在先生家工作十多年,人如其名,实为先生家人)。饭菜端上来,我按习惯禀告先生,并按先生的指定把各种菜都放在先生面前的盘上,把汤放在先生面前的小碗里。每餐先生吃的都不多,饭后,我扶着先生走到阳台上。先生习惯散步片刻,然后午休。

从备课中可以看到先生极重视《通鉴》。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自序中,先生说:

夫吾国旧史多属于政治史类,而《通鉴》一书,尤为空前杰作。今草兹稿,可谓不自量之至!然区区之意,仅欲令初学之读《通鉴》者得此参考,或可有所启发,原不敢谓有唐一代政治史之纲要,悉在此三篇中也。

读先生此书为读《通鉴》之参考,这一方面是谦辞,又不仅是谦辞。我认为应从先生史学渊源来理解。“宋贤史学,今古罕匹”,此意屡见于先生著作中。司马君实之书乃宋贤史学的代表作,寅恪先生史学直接渊源于宋贤史学,谓其主要渊源于《资治通鉴》,亦无不可也。求真实、供鉴戒之史学思想,长编考异之治史方法,乃先生史学的两个方面,均可在《通鉴》中得其根源。欧阳永叔的史学思想亦为先生史学思想一源。凡此,均当另文详述。总之,寅恪先生直接继承宋贤史学而又发展之,可确言也。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侵略者把清华园作为兵营。礼堂和图书馆的阅览室成为马圈,房屋大量被破坏。日本投降后,清华返回故园,住房缺少。我当时年轻,居住城里,清华的紫白校车每日从早晨七点到晚九点,有多次班车,来往很方便,我没有想到向清华校领导请求分配住房?19471月中,清华庶务科通知我说,分配给我三间住房,在西校门外喇嘛庙(即颜家花园),要我去成府找颜惠庆的管家,由他领我去看房子。这是颜家的一处房屋,清华租来作为教师住房。庶务科的通知使我感到十分意外,且迷惑不解,我没有向学校申请住房,历史系和雷海宗先生也没有向我说过住房的事。但我还是踏雪去看了房子,一所大花园内的三间宽敞大瓦房,在西校门附近。不久,我搬入新居。同时向先生禀报并形容这所花园的情景:花园的前半部,也就是我的住房所在,是一处松林,还有几棵高大的白皮松;花园的后半部是坍塌的殿堂,周围杂乱生着很多花草树木。先生告我,英法联军侵入北京火烧圆明园,延烧了喇嘛庙后半部,高大殿堂坍塌了。颜惠庆买了喇叭庙,所以又名颜家花园。先生又说,他曾去过颜家花园,很喜欢那几棵白皮松。

这年初夏的一天下午,天空晴朗。先生心情愉快,和师母说,他要去喇嘛庙看看那几棵高大白皮松和旧日园林。我陪侍先生乘车前往,先生在松林中徘徊,四处顾望。先生的双目还有一些光感,角度适当还可以看到一些景色。我扶侍先生走到每一棵白皮松前,他抚摩着挺拔矗立苍劲的树干,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思考着什么。在一棵白皮松前,先生仰望树顶,他看到了在阳光照耀下一片苍绿,问我:“这是最高最老的一棵吧。”他双臂围抱树身,可能是要量一量这棵矗立天地之间的大树。它经过多年动乱仍然自强不息地在增长着。接着,我扶侍先生看看坍塌殿堂和许多不知名称的花木。先生有些累了,我请先生到我的住房里休息喝茶。我领着我的长女珠眉到先生膝前,孩子向爷爷问好,先生抚摸着孩子的头发,笑着问着。

回到新林院时,师母站在阳台上等着,先生笑着说,出去的时间稍长一些,但他并不累。

从城里迁居喇嘛庙后,下午我也常在先生家里,看学生作业和到系里校里办事。

先生喜欢听京剧,特别是张君秋唱的望江亭。一次,有客人来访,说张君秋唱的望江亭改了几个字,已灌成唱片,市场上可以买到。我知道先生的心情,向他提出我进城去买改了几个字的望江亭唱片。先生笑着同意了,并嘱咐我,改变的是哪个字,在商店当时就听一听,我按先生的嘱咐买回唱片,先生很高兴,立即听了,并说,是改动了几个字,更好了。

侍读先生之侧,我很愉快,感到幸福。至于学校为什么主动地把喇嘛庙的房子分配给我,不再去想。

1990年,清华大学举办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讨论会,并决定编辑出版纪念论文集,刘桂生先生和他的弟子欧阳军喜君撰写《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补》(刊载于江西教育出版社的《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王永兴编),他们查阅清华大学校史档案,在1947年档案中有如下一封信:

月涵(永兴按:“月涵”即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吾兄先生左右:

王永兴先生住宅事当由雷伯伦先生(永兴按:即该时历史系主任雷海宗先生)面商,兹再由内子面陈一切。鄙意有二点请注意。

(一) 规则问题:清华住房之规划或有困难,但王先生系北大之教员,暂时以友谊关系来住清华,助弟授课,若以客人之身份暂住适当之房屋,似不在前定之规划限制之内,可否通融办理,或有其他办法则更佳。

(二)事实问题:若王先生无适当之房屋,则其牺牲太大,弟于心亦深觉不安,勉强继续此种不安之情态,恐亦不能过久。则弟之工作势必停顿。思维再四,非将房屋问题解决不可。解决之法唯求吾兄曲念苦衷及实际困难情形,设一变通之策,谅亦不至有他种同类情形援此例以阻碍规则之施行也。详情悉由内子面陈,敬希鉴谅为荷。专此奉悉,并候俪祉。

弟寅恪谨启(一月十三日)

(永兴按:此信据刘桂生、欧阳军喜文??录,未能与清华校史档案原文核校)

敬读四十三年前先生致梅贻琦校长的信,我如大梦初醒,悲感万分,为了我的住房,先生写信,师母亲临梅家。几十年中,先生和师母从未说过。长时间中我受到先生的护持也竟不知,而今禀谢无由,至感悲愧。此时,我想到旧日清华大学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先生乃厚德之人也。

1946年到1948年间,学校和历史系三次要寅恪先生填表,表的一栏为教课研究专业范围,先生口授我写:中国中古文史之学。在历史系、中文系讲课在此范围。从此时至1965年,先生撰文19篇,均在此范围。至于从1954年开始撰写的《柳如是别传》和《论再生缘》两部长篇专著,则是例外。

1946年以后,先生治学范围缩小,如在昆明西南联大还讲授使用梵文、藏文等多种语文的佛经翻译文学课,此后不再讲授。这和先生双目失明有关,也表现先生治学的原则和精神,即由博返约也。

有几次朋友来访,我侍坐先生之侧,恭听谈论,来访者提出有关梵文、藏文以及佛典诸问题向先生请教,先生总是说,他已将梵文等放下多年,不敢再谈论这方面的问题了。先生通晓梵文、希腊文等二十余种文字,但我侍读先生之侧这三年以及我从先生受业多年之中,我从未听先生自己说过他通晓多种文字。我体会,对他来说,通晓多种文字是一件平常事,是应有之事,不需要也不应该特意去说。先生的身教使我懂得一个读书治学的人应该具有谦谦君子的精神。

194812月,自东北南下的解放军攻占昌平,国民党败兵有些逃到清河,离清华园不远,清华校内人心惶惶。先生师母都已年老,又都体弱多病。在战火临近之际,只能回避南去。北平城内的胡适先生打来电话说,一二日内有飞机飞南京,可能是从北平南去最末一班飞机,可以给寅恪先生一家保留座位,要求寅恪先生一家立即进城等待,明日早晨派汽车来接。事情这样紧急。晚饭后,我立即来先生家,在书房里,先生、师母、忠良和我商量明晨进城的准备。时间很短,先生吩咐:我协助师母挑出先生要带走的书籍稿件,装满一皮箱。又说,先生师母全家走后,家具等等由忠良整理,移出清华,存放它处;我负责整理书籍,装箱,移出清华,存放它处。夜深,师母回卧室,忠良回后院。我侍坐先生身旁,心中感到凄苦,先生南去,不知何时再回清华,不知何时再为先生读《通鉴》,再为先生写黑板,再陪侍先生散步。先生很平静,问我今后有何打算,如何安排。师母本已嘱咐我不要问先生南去后的计划,免得先生不愉快。我忘了她的嘱咐,突然问先生,到南京后如何安排?先生看出我心情不平静,不仅未生气,反而平静而慈祥地说:“岭南大学的陈序经校长、王力先生邀我去岭南大学,在南京小住几天,就去广州。广州的天气好,岭南大学的自然环境好,可以久居,不再去别处了。”这是我和先生的最后谈话,但万万想不到,此后就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19483月,先生和师母在清华园寓庐后植海棠,有诗云:

北归默默向谁陈,一角园林独怆神。

寻梦难忘前度事,种花留与后来人。

江城地瘴怜孤艳,海国妆新效浅颦。

剩取题诗记今日,繁枝虽好近残春。

(见《陈寅恪诗集》)

这首诗很好地记述了寅恪先生当时在清华的生活和心情,“种花留与后来人”更有深意,故取为本文标题。

      弟子王永兴敬述

      199636

(原载《学术集林》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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