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他用一生捍卫译文里的美

2017-03-10 | 路艳霞 | 来源 《北京日报》2017年3月10日 |

央视《朗读者》播出后,96岁翻译家许渊冲迅速走红

人物小传

许渊冲1921年生于江西南昌。1938年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师从钱锺书、闻一多、冯友兰、柳无忌、吴宓等学术大家。1944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后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他是目前中国唯一能在古典诗词和英法韵文之间进行互译的专家,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已出版译著120余本。2010年,继季羡林、杨宪益之后,许渊冲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系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许渊冲 (路艳霞 摄)

96岁的翻译家许渊冲身着西服,仰靠在家里最时髦的家具——一把米色仿皮摇椅上睡着了。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半小时,他语音高亢地连续“喊”话,实在是太累了。

央视《朗读者》第一期播出后,许渊冲迅速走红。他在海外的朋友纷纷发来祝贺邮件,出版社纷至沓来要给他出书,这两天他脚步匆匆赶回故里南昌,修家谱、做演讲,忙得不得了。此前,许渊冲和夫人照君婉拒所有媒体的采访要求,直到最近,才终于答应接受了本报的专访。

书架上摆满了许渊冲的译作 (徐俊雄 摄)

——狂——

“他是‘外科派’,我是‘内科派’”

北大教授许渊冲住在一套只有70平方米,还是水泥地面的老房子里,老书架、老饭桌看上去年头也都不短了。家居陈设整体有些寒酸,但这位气宇轩昂的老人一坐定,整个房间瞬间明亮了,也立刻欢腾起来。听闻自己成了网红,他咧开嘴笑了,“我没有时间关心这些,不过,别人都告诉我了。”

许渊冲一生的成就围绕在他四周,他的中译英、中译法译著以及他的英译中、法译中著作,共有120余本,整整齐齐地立在倚墙的两排简陋书架上,这其中有他翻译的《红与黑》《包法利夫人》《约翰·克里斯托夫》等,还有他用英文、法文翻译的《楚辞》《诗经》《西厢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等。而在书桌的上方,悬挂着一幅老友的书法:“译古今诗词,翻世界名著,创三美理论,饮彤霞晓露。”

和那些沉静、内敛的老学者不同,许渊冲个性张扬、狂放,上大学时得来的绰号“许大炮”从未褪色,“我是诗译英法唯一人,上世纪60年代我就是唯一人,到现在还是唯一人。”最后,他又来个强大注解,“像我这样的,两千年来也没有第二个。”

关于翻译,许渊冲强调“三美”原则:内容美、声音美、形式美,如果谁撼动了他的原则,他就像一个战士一样,会与人决战到底。一次,他在课堂上讲到了“三美”,一位学生反对他,说有“五美”,他很生气地说,“他就想胜过我,学习是为了追求真理,不是为了出风头,北大学生自以为了不起了。”

即使面对权威,他坚持翻译美之原则也从未退让过。他回忆说,翻译家王佐良是第一个反对他的人,说他的翻译是“鸳鸯蝴蝶派”。两个人最早的分歧因瓦雷里的诗《风灵》是直译还是意译而起。其中有一句诗,大意是“灵感来无影,去无踪,就像美人换内衣露出胸脯的那一刹那”。王佐良译成“无影也无踪,换内衣露胸,两件一刹那”。许版译文为“无影也无踪,更衣一刹那,隐约见酥胸”。许渊冲认为王佐良用的“胸部”一词没有美感,因为它既可指男也可指女。他用的“酥胸”才有朦胧美。许渊冲多年后又辩论说,王佐良的翻译是“外科派”,就好比一个伤兵中了箭,外科医生只是把箭掰断了,取出来,但毒还在里面;而他是“内科派”,不仅把箭拔出来,还把内部的毒也取出来了。

他与作家、翻译家冯亦代同样有过“战争”。《红与黑》的最后一句,说到市长夫人死了,按原文是“她死了”,但许版译文为“魂归离恨天”。当年冯亦代就批评许渊冲为什么要加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还在一次学术会议上直指“魂归离恨天”是从《红楼梦》中偷来的。时至今日,许渊冲依然坚持己见,他认为翻成“她死了”表示的是正常死亡,但市长夫人并非正常死亡,而是含恨而死,没有比他的翻译更贴切的了。再说了,这“离恨天”也不是《红楼梦》才有的,是从《西厢记》里来的,难道《西厢记》偷了《红楼梦》吗?“翻译家罗新璋当年说,他要是想到了,也会像我那么翻译的。”许渊冲就像孩子一样,最后找到了一个温暖靠山。

“自豪使人进步,自卑使人退步”——许渊冲家里高挂着这样的条幅,“我的经验是,光谦虚不能使人进步,没有自豪感,人这辈子就完了。”正如多年前他与朋友所言,我们中国人,就应该自信,就应该有点狂的精神。

——韧——

九旬译莎翁,每天必译千字

许渊冲刚刚完成莎士比亚剧作《凯撒大将》的翻译,他接受本报记者采访当天的凌晨三点,已开始动笔写译者后记,其手稿笔力充沛、元气十足。

总结自己刚刚结束的翻译,许渊冲等于给听者上了一堂翻译美学课。

凯撒说过最著名的三句话:“Veni,Vidi,Vici。”这是拉丁语,翻成中文就是“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而翻成法文为“Vines,Vois,Vinc”,英文是“I came,I saw,I won”。许渊冲说,只有法文能翻出美感来,他用中文很难翻出来,英文也翻不出来。“这就说明翻译不但要真,还要美,翻真不足为奇,但做到美很难。”许渊冲的手高高挥舞着,说他一生都在做这件事,但是不能每次都做到,“做不到比做得到的多,所以需要别人的鼓励。”

许渊冲前年接受了海豚出版社邀请,向莎翁剧作翻译发起猛攻。迄今他已翻译完成11部,出版了《李尔王》《罗密欧与朱丽叶》《第十二夜》《威尼斯商人》等10部。“辛苦?我高兴还来不及!”许渊冲急切地分享着他的秘密:白天来人了,他就要花时间应付,但晚上没人打搅,他劲头儿一上来就谁也拦不住,那是他独享的快乐时光。他给自己规定每天一千字的翻译量,如果这个数量没完成,不论时间多晚都会补上,“有规定就好,没有规定反而累。”

去年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国内几家出版社分别推出《莎士比亚全集》中文版。面对市面上不同版本的新译作,许渊冲自信满满地说:“还是我翻得好一点,莎士比亚是把现实变成文字,我不光是把文字翻译成文字,我要把文字里的现实翻译出来,所以我翻得更好。”

针对市面上出现的诗体莎士比亚译本,许渊冲不赞成元曲风格译文的滥用,“《罗密欧与朱丽叶》,翻成‘郎啊,罗郎啊’。那念着别扭嘛。这种风格有时候可以用,有时候就不行。罗密欧与朱丽叶见面,不可能这么叫。”

“莎士比亚写得满意,我翻得也满意。”许渊冲一再说,一个人的一生要尽量享受幸福,还能使别人幸福,而他做到了这一点。这个热爱翻译的老头儿更发出响亮誓言,“我要活到100岁,把莎士比亚剧作全部都翻完!”

——纯——

回忆是望远镜,看远又看近

“回忆是望远镜,既可以看见远方,又可以看到近来,近来的喜就可以减少过去的苦了。回忆还是放大镜,把当年的小事放大,可以发现意想不到的乐趣。”许渊冲喜爱回忆,但回忆在他汹涌的激情中,又暗藏着诗意和美。

在《朗读者》中,许渊冲忆起将林徽因的诗歌《别丢掉》翻译成英文诗歌送给当年喜欢的姑娘时,念着动人的诗句,竟流泪了,观众也被感动落泪。那个当年心仪的姑娘就是西南联大的女同学周颜玉。他感叹道,“1939年那年,钱锺书、杨振宁、周颜玉和我,我们几个人遇见,这很好玩。”

许渊冲的语调变得温和起来。周颜玉当年是学校的皇后,班里十个男生,只有她一个女生。许渊冲和她坐邻桌,他有才,她有貌,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许渊冲至今记得他是在1939年7月12日,将林徽因的《别丢掉》、徐志摩的《偶然》两首译诗及一封英文信投进了女生宿舍信箱。他还补充说,周颜玉的美不光是他的独家感受,还有老师吴宓的日记为证。吴教授一日遇到了周同学,“盛施粉黛,如樱桃正熟”,而另一日遇到,则“另有一种清艳飘洒之致”。但无奈周颜玉已订婚,面对现实,许渊冲化伤心为力量,在女生扎堆儿的外语系寻觅到了新天地。

许渊冲不光给大学女生写过信写过诗,他的夫人照君说,“你看我们的结婚照片多漂亮,许老也给我写过诗,但抄家时都给抄走了。”当年他们的儿子刚出生时,许渊冲的诗歌创作尤其旺盛,但照君想不起来写的是什么了,只依稀记得有“杨柳寄真情”这样的句子。

至于他的同学、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同样被老人家不断提及。许渊冲回忆起,当年在昆明西南联大同上大学一年级的英文课,叶公超教授讲赛珍珠的《荒凉的春天》,课文中有一个动词的过去分词并不表示被动的意思,全班同学都没有发现,只有杨振宁一个人提出问题。等杨振宁1957年获得诺贝尔奖后,许渊冲这才想到这是他善于发现异常现象的结果。他还记得1998年和杨振宁分别60年后在清华大学的会面,一上来杨振宁背起了晏几道的《鹧鸪天》,“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首诗许渊冲翻译过,他的英译文意思是“歌尽桃花扇影风”,杨振宁当即指出许渊冲翻得不对,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可许渊冲大声争论说:“‘桃花扇影风’美多了,‘扇底风’那是画的桃花,我翻成‘扇影风’那是真的桃花,是桃花的影子落在了扇子上。”多年过去,许渊冲还在与老同学隔空对话,“在我看来‘扇底风’是实写,扇影风是想象。这就是真与美的矛盾,也可以看出科学与艺术的不同。”

1938年刚考上西南联大时,有同学曾问许渊冲的梦想是什么,当时他表叔熊适逸翻译的《王宝钏》《西厢记》在美国演出,引起轰动。他就回答说:“想做像表叔那样的著译家。”如今,他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他做到了。

采访临近结束,96岁的许渊冲端起手中的茶杯。茶水清醇,杯中一朵雪菊倔强地怒放,充满活力,如同他的人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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