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回忆与杨绛先生的交往点滴(下)

2016-06-13 | 江胜信 | 来源 《文汇报》2016年5月27日 |

积少成多,就能做出像样的事情

 

1941年夏,摄于上海。当时,杨绛先生正在创作剧本。

1983年11月,杨绛先生在伦敦大本钟下留影。

2012年,杨绛先生在北京家中。

不惊不扰

“拿笔拿习惯了,就很难放下来”

一生没干过啥亏心事,也不怕鬼

2010年3月底,我把上次借的《我在“最中国”的学校》还给杨先生,又给她带去新织的另一副袜套。先生说:“上次你给我的,我穿了几次,老是舍不得,怕穿坏了。”她一手拿着袜套,一手挥动着包袜套的小丝巾,在厅里转了两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杨先生的“舞姿”呢!

杨先生让吴大姐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毛衣,那是杨先生年轻时织的,是单元宝花样的墨绿色对襟毛衣,那针脚可真叫一个整齐。她说,“我织衣服时像台自动机器。”把一本书放在写字桌上,拿镇纸压住,她坐椅子上看,膝上放着正在打的毛衣,两只手忙碌地挑针绕线,眼睛只管看书,根本不用看手,书看好了,毛衣也织了一大截。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是简单的花样,平针、元宝针之类,这样不走脑子,脑子可以专心看书。她女儿钱瑗喜欢织花,眼睛得盯着,杨先生颇感心疼:“那多浪费时间啊,还怎么看书啊。”杨先生不仅会织毛衣,还无师自通自己裁剪衣服。买块布,在自己身上比一比,就裁起来,第二天,一件新旗袍就穿出去了。杨先生的女红全部是在去五七干校之前做的,干校回来后,就再也没做过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

2012年1月,先生在家中读书间隙,靠着椅子小憩。

这天,我给杨先生带去一篇打印好的读后感,内容如下:

“2月24日文汇报笔会头条刊发了杨绛先生的《魔鬼夜访杨绛》。一看题目,就想起钱锺书先生也写过与“魔鬼”的对话。读过后,忍不住翻出钱先生写的《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对比着看,还是颇有意味的。

“他们两个人的文字,都曾在阴阳两界的语境中穿梭,钱文如上述文章和《论快乐》等,杨文如上述文章和《“遇仙”记》《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等。借着和鬼神的对话及冥冥之中的意象,或针砭时弊表陈好恶,或用更沉静的方式倾诉对某人某物某事的爱和怀念、用更性灵的方式完成通灵,或审视对神灵的敬畏、来完成某种心理暗示……”

杨先生拿着这篇读后感,问:“这谁写的呢?”我答:“我写的啊。”先生美滋滋地笑,她说:“常动动笔,对脑子好。知识分子是‘不拿枪的战士’,笔就是枪,拿笔拿习惯了,就很难放下来。”

先生和我聊起了鬼神的话题。《魔鬼夜访杨绛》的开头和结尾是真实的,中间则是想象的,通过和鬼神的对话来讲出自己的心里话。虽无科学证据,但杨先生认为人是有感应的。“比如,当初我家阿瑗刚刚咽气的时候,钱锺书躺床上 (在另一家医院),突然睁开眼对我讲:‘阿瑗回家了。’他说的回家就是说去了‘那头’。”杨先生又聊起春秋时期的伯有,为人凶悍而遭到暗杀,死后成为厉鬼,附在仇人身上,想叫谁死谁就得死。杨先生说她一生没干过啥亏心事,也不怕鬼。想当初,读中学的时候,就是因为她的一句“我不怕鬼”,才发生了之后她所写《遇仙记》里所讲述的故事。用尘世间的道理无法解释,但即使梦游一遭天府地国,她也是心里坦荡不惊不扰。

世事宽容

“我不仅不退化,还进化了呢”

“我管孩子可有一套了”

7月17日是杨先生生日。她不喜大家上门祝寿,所以我特意避开这个日子,只在之前或之后一段时间去看她。2010年6月12日和7月28日,我又分别去了两趟,带去一面水晶相架,那是先生与我的合影,还带去一个亲手钩的手袋,以及一坛八宝豆豉。

杨先生端详着合影中的她,说“太胖了”,并指指自己的脖子。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说看上去像有双下巴。同一张照片,我们关注的是她灿烂的笑、她的健康和精神状态,她介意的是脖子上的细节,岁月刻在外表上的痕迹。平时尽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先生的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衣服干净整洁。

我把手袋交给吴大姐,说,“您买菜时可以装装钱包什么的。”杨先生耳背,但眼尖,接过手袋,以为是我送她的。先生擅长棒针而非钩针,因而对手袋上双线错花的钩法大为赞叹。她关照吴大姐:“把我的眼镜、我的药都放里边,再也不会到处找啦。”我和吴大姐相视一笑。先生觉得我和大姐笑得诡异,打趣道:“别说我坏话啊,我可都听得清。”这让我和大姐更乐了。

那一坛豆豉,商标是四个字的行草。我和大姐辨识:“沂蒙红——”最后一个字太草,我俩都不认得。杨先生眼尖,“那是‘沂蒙红烧’!”“红烧?”我和大姐都纳闷了,大姐反问:“那最后一个字是火字旁吗?”杨先生指指商标下的一行小字,那是生产厂家,写的是“沂蒙红嫂”。

杨先生有意无意的幽默一波接着一波,她说:“可今天来的是个绿嫂。”说的是我,我正好穿了一身绿裙子。“瞎逗!”大姐笑,“您把她说成嫂,不怕把她说大了?”杨先生略一思量,“那就叫绿娘吧。哦,也不对,应该叫——”我会意,和先生同声说道:“绿——姑!”

先生说,“我晚上喝粥,就点儿‘绿姑’带的‘红嫂’吧。”自从近年来不再下楼遛弯,杨先生的活动量大大减少,无非是做做八段锦,从这间屋遛到那间屋,又从那间屋遛回这间屋,其他大部分时间坐着,腹部略微胖了,但整体还是很清瘦。杨先生不认为这归功于自控力,而是她真的对任何食物没有兴趣了,“没有好吃和难吃的分别,只有什么应该吃,什么不应该吃。”

但杨先生那些天对吃蒜很感兴趣,原因是吃蒜可以保护心脏,而且杀菌,一顿不多吃,也不直接吃,而是拌了黄瓜吃。先生回忆起在干校劳动的时光,“那会儿,馒头随便吃。一手拿馒头,另一手拿一瓣儿蒜,啃一口馒头,咬一口蒜。”杨先生是南方人,但长期在北方生活也让她习惯了北方的吃法,吃大蒜,吃大葱,都很在行。她说:“像北京烤鸭,卷烤鸭卷的时候,必须放几根大葱才有那个味道。”我问:“您这会儿说北京烤鸭,难道一点都不馋吗?”“不馋,都‘食’贯满盈了。”

前些天,吴大姐买蒜时,几头几头买。杨先生建议,买一鞭吧,挂着,慢慢吃。大姐应了一声。过些日子,先生看大姐还没买,又建议了一次。我去的时候,先生向我“告状”:“我想要一大鞭子蒜,她老不给买。”大姐在一旁乐:“奶奶不知道外面正在‘蒜你狠’。等便宜些,我就给买回来。”

大姐劝杨先生少吃点蒜,吃多了胸闷,也容易眼花。说到眼睛,奶奶是很骄傲的:“很多人年纪大了眼睛会退化,我不仅不退化,还进化了呢。”原来,2005年前后,在一次体检中,杨先生一只眼睛0.8,一只眼睛0.7,被医生诊断为轻微白内障,建议一年后做手术。一年后再去看医生,白内障消失了,两只眼睛都1.0了。眼明心亮对杨先生而言,真是福分。对于把绝大部分生活乐趣寄托在书海里的她,上帝在对她剥夺听力还是视力的选择中,还是仁慈的。

这次过生日,杨先生给吴大姐包了个红包。吴大姐逗她:“下个生日您是100周岁,到时候还得给赏钱的哦。”吴大姐说,先生其实对钱并不在意,从来不查账、不猜疑、不管头管脚。先生自己也说,“我对保姆阿姨是很好的。”几十年间,先生用的保姆加起来不超过10个,保姆一待就是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后来都是因为自家有婚丧嫁娶之类的事情,不得不离开的。其中也有不尽如意的保姆。杨先生几乎给每个保姆都写过回忆文章,有一些啼笑皆非的细节,有对人性的挖掘,更有对生活的感恩和对世事的宽容。

吴大姐为了照顾杨先生,自己的家照顾不到,大姐说:“我们全家都为奶奶服务。”吴大姐的儿孙们也都见过先生,管她叫“奶奶”、“太奶奶”。我问先生:“孩子们都听您话么?”“听啊,我管孩子可有一套了。”先生教过三年小学。那时候的老师,大都是师范毕业,或者来自教育系统,先生都不是,但就属她教得最好。“称呼很有讲究,不能称学生‘小朋友’,必须直接叫他们的名字,一叫名字,就把他们给镇住了。”杨先生颇为自得地介绍她的“教书经”,“我能用三堂课把全班所有孩子的名字都记住,第一拨记住的,是最调皮捣蛋让人头疼的孩子,第二个‘三分之一’,记住最听话、读书最好的孩子,最后一拨,是中不溜的、不怎么显眼的孩子。”

我们聊天的时候,重庆台正播着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我很好奇,“奶奶,您看这个?”

先生答:“也看啊! 我听不见,但可以看字幕啊。”吴大姐手持遥控器,让先生选台,先生突然兴奋了,“那不是陈道明嘛!”陈道明是钱杨夫妇的老朋友,他在饰演《围城》里的方鸿渐之前,还专门去拜访了夫妇俩。

捍卫纯洁

“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

怎么可以做那么多事情?“我有个窍门”

有段时间没有去,2011年6月再去时,我才知道,前一阵杨先生一直在动笔写的是中篇小说《洗澡之后》,算是《洗澡》的续集。书稿已经交给出版社了,杨先生将书名暂定为 《学习“图书馆学”之后》。在《洗澡》结尾部分,女主人公姚宓正打算去读“图书馆学”,她和男主人公许彦成的感情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时,我说出了藏在我心中的一个疑问:“我看《洗澡》,感觉许彦成和姚宓的感情非常纯洁,可我在网上看到另有一篇文章说,姚宓很虚伪,是个自私、缺乏道德和同情、心计深远的狠毒的小女人。这怎么回事啊?难道是我理解错了吗?”

杨先生说:“我就要让他们俩成一对儿。”虽然没有直接解答我的问题,但我知道了答案。

杨先生在年过80之后,曾毁掉一部已经写了20章的长篇小说《软红尘里》。讲到毁掉的原因,她用了四个字“大彻大悟”,并决意不再写小说。可她为什么又写了《学习“图书馆学”之后》(即《洗澡之后》)呢,我没有追问。

2003年春,杨绛先生在三里河寓所。 (均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3年后,当我获准为《杨绛全集》9卷本和《洗澡之后》单行本出版做独家专题报道时,我从《洗澡之后》的前言中,知道了原因。“《洗澡》结尾,姚太太为许彦成、杜丽琳送行,请吃晚饭……有读者写信问我:那次宴会是否乌龟宴。我莫名其妙,请教朋友。朋友笑说:‘那人心地肮脏,认为姚宓和许彦成在姚家那间小书房里偷情了。’我很嫌恶。我特意要写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却被人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杨先生续写《洗澡》,为的是捍卫纯洁。

《洗澡之后》更像一部爱情小说,而且是非常理想化的爱情小说——要让许彦成和姚宓终成眷属,就得让许彦成先变为自由身。那杜丽琳怎么办呢? 她爱慕丈夫,维护丈夫,只是有点俗,但她没有错啊,所以得给杜丽琳“找一个”。杨先生“让”杜丽琳去干校劳动,然后“让”她和一同下到干校的叶丹相互爱慕,这样,杜丽琳就先提出了离婚。那么罗厚怎么办呢,他一直敬重、守护姚宓。这好办,把姚宓的同学“介绍”给他……总而言之,《洗澡之后》 撮成了三对儿,事事圆满,看得让人好欢喜哟!

杨先生很忙碌,不仅写小说,还正在给《堂吉诃德》第四版校订译文,还要继续整理钱先生留下的手稿,但她忙而不乱,甚至看上去是慢悠悠的节奏。我问:“您不紧不慢的,怎么可以做那么多事情呢?”

“我有个窍门啊,现在传授给你。”她的窍门,便是在同样的时间里,尽量利用不同的身体器官,做不同的事情。比如,吃饭的时候听广播、看电视,看书的时候在桌子底下打毛衣。另外,还要利用零碎时间,做零碎事情,积少成多,就能做出像样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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