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向着天堂倾诉——悼张定华先生

2016-03-01 | 唐斯复 | 来源 《文汇报》2016年2月22日 |

张定华曾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总导演焦菊隐办公室秘书,焦先生赞赏她为“善于处事的能干的人”,这也是全剧院众口一辞的评价。北京东四演乐胡同一座两进的四合院,北院住着焦先生一家,南院便是张定华家,她是有亲和力的女主人。西南联大的同窗汪曾祺(作家)、凤子(戏剧家)、郝贻纯(北大教授)、孙方(学者)、孙思白(学者)……常为她家座上客;她的已故师长是闻一多、陈岱孙、曹禺……

亲爱的定华老师: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您离开我们快一年了。仰望天空,我感到慰藉,在您即将远行之时,我赶去看望您,没有什么生命的暗示,就是想您了,由此,得到上天嘉赏,心中留下您精神矍铄、谈笑风生的永远的印象。如果没有那天的最后探望,是事后别人告诉我:“你的定华老师走了。”我会追悔莫及、悔恨死的!

曾经跟您同在北京市曲剧团工作,跟着您写剧本,心中对您的依恋远远超过同事、师生的情谊。自我大舅、妈妈爸爸去世之后,我就将您和您的家,当成到北京投奔的归宿。每次到您家,“煮饺子”是您第一时间对厨房下的指令。拉桌挪椅摆碗筷,准备作料,一阵忙乎,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桌了。在您的家人中间,我享受到回家的温暖。

时常想念您,还未适应您就这样一去不复返的事实。我们曾一起到农村插秧、收割麦子、采摘葡萄、起圈施肥,劳动强度相当大。当时的口号调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活着干,死了算。我那时好粗心,忽略了您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干体力活的艰难。黄昏时,大队伍已返回驻地,您一个人孤单地在后面往回走,一瘸一拐,扛着铁锨。右脚被车门夹伤,您坚持下乡劳动。您一辈子硬气,一辈子不为人后,做人做事勇于担当。

您曾告诉我,你们安徽合肥张姓大户人丁兴旺,只是您父亲早逝无子,这一房只有两个女孩,于是,祖母和母亲给您起名“定华”,一个男孩的名字,含有家国“栋梁”的意味。自幼您就领会了其中包含的期待。您十八岁中学毕业,追随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认准离家、流亡、抗日的目标,1938年投考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祖母和母亲不放心一个女孩远去“蛮荒之地”,把您扣留在上海,您好不容易脱身辗转到达昆明。一个“流亡学生”终于找到组织,1939年您加入中国共产党。

定华老师,我们和戏剧真是有缘分,您的革命历程是从舞台上开始的。您讲这段经历时,我听得津津有味,今天那些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组织“金马剧社”,排演反映抗日救亡题材的话剧《黑地狱》。演出在即,女主角突然家中有事离开,您只得约请堂姐来顶替。她开始爽快同意,一读剧本反悔了,“女主角金姑娘是个暗娼,我要是演了这角色,家里人知道了可不得了!”那可怎么办?演出消息已见报,剧组成员急得转磨。您更是着急,觉得没解燃眉之急、对不起剧组:“她不肯演,我也没办法。要是我能演我就演了。”“我们就等你这句话啦!”众人信任,您被推上了舞台。《黑地狱》是四幕大戏,金姑娘的戏难度较大,最后一段您总也演不出来。剧情是金姑娘突然发现霸占她的恶霸被人杀死了,需要一瞬间表现出浑身战栗的惊惧。一遍又一遍试演,仍达不到要求。为了帮助您体验,演恶霸的演员头顶一块被油彩抹得血迹斑斑的黑布站在楼梯口,金姑娘走上楼梯猛然抬头一看,吓得大叫一声,跌跌撞撞摔下楼梯。这是一场激情戏,要点功夫的。我好奇您没有上过表演课,是无师自通吗?从此,叱咤舞台成为您宣传抗日、鼓舞民众的武器。

定华老师,真后悔有些事当时没有请教您。1954年,您被调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总导演办公室担任艺术委员会秘书。在他人看来,这是“伴君如伴虎”的位置,总导演焦菊隐是极其难合作的权威,您几乎处于全剧院业务工作的中心。可人们至今在说:定华处理巨细靡遗的事物,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妥妥帖帖,难得焦大导演很是满意。甚至焦菊隐同意您全家搬进他家的四合院 (剧院规定一个院子住两家人),他选邻居的条件挺严苛,全剧院没有第二家获此“殊荣”。我真想了解,您是尊崇了怎样的原则来行事和待人的?六年之后,组织把您从得心应手的岗位调到北京市曲剧团工作,常人眼里,这两个剧院(团)可谓天上地下之差别! 可您没有异议,埋下头来默默耕耘,努力作为,一直延续到1985年离休。

定华老师,难为您从恶浪迭起的人生路上闯过来。“反右”运动殃及您家,徐伯伯(定华老师的丈夫)被打成右派,革去公职发配农场,后又遣返原籍,务农谋生。由此,承载沉重的政治压力,承载侍奉老人赡养四个求学孩子的沉重的生活压力,全落在一个女人肩上。天塌了呀!怎么就没见您落过一滴泪! 没听您诉过一回苦!“文革”中,城市席卷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您一个好端端的家被拆得四分五裂:大女儿在新疆,二女儿和大儿子插队山西,小儿子去了内蒙古兵团,母亲的心被撕成碎片。跟着您写剧本,我们住在剧团宿舍里,看见您的衬衣破得无法再缝补。您唯一的开支是买香烟,坐在窗前,一支接一支,吸一口吐一口,几乎不咽下,面如静水。您是借此排遣精神的痛苦和无奈,借此集中精力于写作。您的右手中指关节变形,是写字过度劳损。您为曲剧团创作了一系列剧本和说唱词本,留在剧团的舞台上和档案中。

您的家中时常笑声朗朗,晚年美满。悬案几十年的党籍问题解决了。徐伯伯回来后,在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历史和法文,桃李满园;去灵隐寺游览,他九十岁被人看作七十岁,硬朗得很。孩子们都好,读书工作成家立业,事业上各有所成。他们个个孝顺,没人敢让您生气,您被哄得像个“老祖宗”。

定华老师,您的一生过得艰难,过得精彩。一个小女子,却如一棵大树,以正气、正直、正派为滋养,庇荫子女和晚辈成才。有人说:我跟您真像。只能说:有一点像,因为,近朱而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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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华,毕业于西南联大历史系。在学期间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剧团,毕业后曾在《大公报》任职,50年代后进入北京人艺工作,任人艺总导演(焦菊隐)办公室的秘书。以下为张定华发表在《中华读书报》2008年3月12日上的文章——

感念母校

●张定华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母校的感激之情越来越深。母校西南联大教育我增长知识,锻炼能力,最重要是教导我培育我学习做人。联大校训“刚毅坚卓”,要求我们做一个有人格的人。

当年战争岁月里,教科书、参考书缺乏,在联大学习主要靠教师上课讲授,学生当堂笔记。老师们学问渊博,研究深透,思路清晰,讲授认真,课堂生活丰富充实,兴味盎然。上课引发了青年们最大的乐趣,倍加热爱学习,深受教益。有些教授如闻一多、罗庸、潘光旦、陈岱孙先生的学识渊博口才好,讲课深入浅出,引人入胜,使讲课成为一门艺术。做他们的学生是有福的,在课堂使你开阔眼界,得窥知识海洋如此浩瀚美丽;使人思想升华,体会人生是如此丰富多彩;也使你领悟到学习可以使人达到一种特殊的精神境界,从而必须终生坚持学习。

对我正式授业的恩师们给予的关怀、教益与教诲,更是铭刻于心,永远难忘。

雷海宗先生是我们历史系主任,是联大的名教授之一。他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精通多种外语,不仅兼通古今中外的历史,而且在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科技等等方面都有渊博的知识和精辟的见解。雷先生讲课精力充沛,声音洪亮,内容丰富,生动活泼。他讲授的“中国通史”总是学生人数最多,最“叫座”的课。我们上课之前必需先去占位子,不然只好站在窗外听课。雷先生记忆力极强,上课从不带片纸只字,他讲授“西洋中古史”内容浩繁,头绪纷纭,他却讲得井井有条,滔滔不绝,人名、地名、年代,他一边讲一边写在黑板上让同学记录,脱口而出从无差错,令人叹服。雷先生的为人受到学生们的敬佩与尊重。他的教学加深了同学们对历史课的重视与热爱。历史学成为他们终身从事的专业。即使是不以历史为专业的人,在工作中也获益匪浅。离校后,我在大公报等单位担任编辑、记者,当年雷先生讲授的国际政治、宗教、文化等方面知识,为我采访编写工作打下基础,增强了能力,深感乃雷先生教导所赐。

皖南事变后,国民党特务开列黑名单抓人,联大地下党决定让我立即离昆转移香港。1941年冬,日军占领香港,组织决定我仍回昆明复学。当我从香港脱险赶回昆明时,联大已经开学,系里三青团负责人某某又以离校未办休学手续来阻挠,办不成复学手续。我非常焦急,就去北门街家中找雷先生。听我说明情况后,他亲切地说:“战时特殊情况嘛!九死一生奔回学校,怎么能不让上课?”在他支持之下,我办妥复学手续,免遭失学之苦。我对雷先生的感激铭刻心头,永远难忘。

皮名举先生也是我们系受欢迎爱戴的教授之—。他讲授西洋通史,踩着上课钟声,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立即开讲。正课之前,先讲五分钟国内外形势,非常精彩。他特别关注抗日战争局势,对蒋介石政权腐败无能深恶痛绝,严词讽斥,忧国忧民的言论,使课堂充溢着爱国主义情绪。皮先生教学严格,不时小考,经常留大量作业,判分极严,学期考试时一起计算成绩。他说不这样记不牢。同学们上课丝毫不敢疏忽。那时我正参加联大剧团演出陈铨先生改编的抗日救国话剧《祖国》。一天皮先生去看戏,休息时他到后台,看见我伏在京剧大衣箱上做作业。他跟陈铨先生说:“她的字写得太坏,我本要在总成绩中扣十分,现在不扣了。不过你告诉她字要写清楚,不然对人对己都是不负责任!”皮先生的教导我牢记心中。至今,字虽仍写得不好,但必定一笔一画写清楚,不敢潦草。

孙毓棠先生是知名的历史学家,也是杰出的诗人和戏剧家。上世纪30年代即以长诗《宝马》驰誉文坛。在西南联大任教时,他导演过大量反映抗日救国的剧目如《祖国》、《妙峰山》、《黑字二十八》、《雾重庆》、《刑》等在昆明市内公演,观众踊跃,反应强烈。他还亲自参加《原野》和《黑字二十八》的演出,担任重要角色常五伯和陈疯子,演技高超。孙先生不仅为联大的学生剧团担任导演,也为昆明其他业余剧团导演排戏。他怀着爱国之心、报国之忱,不辞辛苦从郊外联大校舍到城里来回步行十余里,费时间耗心血,不取任何报酬,支持他们的抗日救国戏剧活动。孙先生为西南联大和昆明爱国进步戏剧运动的开展做出巨大的贡献,产生了强烈而深远的影响。

孙先生有深厚的戏剧艺术修养与才能,导戏认真细致。在他的指导下我演了一个个大小剧目,不仅发挥我的表演潜能,增强了我对戏剧的热爱,更使我逐步认识到戏剧也是一门高深学问,值得终生钻研。这为我以后从事戏剧工作打下基础,开拓了眼界。孙先生也是第一位谈及“做人”这个重大问题的老师。

1938年底,联大剧团的成立大会上,导师闻一多、陈铨和孙先生相继发言,给予指导和鼓励。孙先生发言中说:参加剧团,开展爱国的戏剧活动,不仅要认真演戏,首先要认真做人。他的提醒、警示使我懂得了必需自重自律。

离开母校,进入社会,几十年中,道路崎岖坎坷,屡遭挫折与磨难。但即使在最严酷艰辛的岁月中,母校的教导也常给我以力量和鼓舞:做人必需保持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意志,坚守人格,坚忍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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