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忆我的爱妻刘雅贞

2009-06-17 |

朱定和(4648经济)

刘雅贞去世十七年了。十七年,她经常在我的回忆之中。今年是她入党六十周年,我把零星的记忆整理成文,来纪念这位朴实、平凡、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奉献毕生精力的共产党员。

刘雅贞生于192845。高中时就读于上海南屏女子中学。19458月抗日战争胜利前夕,经比她高两班的同学周少春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时年十七岁。入党后,担任南屏女中党支部书记。据她的同班同学、经她介绍入党的汪家鏐、王珉两位同志回忆:她性格内向,不多言语,举止文静,用功读书,不露锋芒,讨论问题时,不时能听到她很有见地的发言,显示出比同龄人成熟。毕业以后,她响应党组织要求报考北方大学的号召,考入清华大学化工系。党的关系转到了北京清华大学南系党总支。到清华后,任女生支部、艺文支部委员,在清华剧艺社做群众工作。

我认识刘雅贞是在我加入清华剧艺社以后。我在剧艺社的第一项工作是担任《清明前后》演出的舞台监督。刘雅贞在剧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交际花。我忙于舞台工作,对戏没有好好地看,据徐应潮评价,她演得很好。此后,她积极参加剧艺社的活动,默默无闻地做各种工作,清理排演场、提词、管道具等等,缺什么干什么。新编的短剧需要角色,她就上,扮演过进步女同学,还扮演过一个村姑。

每次游行,她一步一步走在队伍中,从不落后。我和她一起谈剧艺社的工作,一起参加游行,到北大民主广场参加大会,看演出。在“抗暴”、“五·二〇”反内战反饥饿、声援武汉“六·一”、“于子三事件”等一次又一次强大的洪流中,在她的影响下,我有所进步。19478月,她发展我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民青”(中国民主青年同盟)。我意识到,我们的学生运动是有领导的,有共产党的领导,从而更加自觉地按组织的要求,投身于运动之中。入“民青”,刘雅贞是我的引路人。

她长得很美。她是端庄的、沉静的、不张扬的、不着意修饰的美。她工作一丝不苟,认真细致,真诚待人,看重友谊,从一些细小之处,我更感受她内在的美,心灵的美。在日益密切的交往中,我对她的感情升华为爱。当时,追求她的人很多,她没有接受别人,而接受了我的爱。我们相爱了,这是我最大的幸福。

1947年“五·二〇”运动中,剧艺社演出了孙同丰编剧的《金銮宝殿》,过后,训导长褚士荃把我和徐应潮叫去,盘问训斥了一顿,我知道会有风险了。我在剧艺社任社长和以后在清华学生自治会任康乐部长,使我成为“红”在外面的人。1948年上半年,白色恐怖的威胁,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形势日益紧张。

1948年刚放暑假,刘雅贞一连三天,找我进行了严肃的谈话。第一天她问:“你愿不愿意参加中国共产党?”我说,我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二天她问:“组织上决定调一部分人到南方去支援南方的学生运动,你愿不愿意参加?”我说,我的家在武汉,我愿意去南方。第三天她说:“你马上走,到天津坐船到上海,为清华同学假期南下北上服务。”我二话没说,收拾行装到天津,拿了联大老学长方复准备好的船票南下上海。到上海不久,“八·一九”黑名单公布,我在其中。可见,组织上急速调我南下,既是工作需要,也是保护措施。临行前,雅贞给了我一张近照,扎着两个小辫,特别可爱。我揣在怀里,一直带着。

我从上海回到武汉,与尹宏接上关系。地下工作先得找个落脚之处。我和尹宏、马履康在黄岗龙山中学教了半年书。我和马履康都是“榜上有名”的人,不能用真名教书,因此,马履康改名为马一,我改名为朱定和(原名朱本仁)。三个人,我任教务主任,马任训育主任,尹任事务主任,掌握了一所学校。我估量,尹宏、马一都是党员,只有我是“民青”。当时,一是想早日解决入党问题,一是思念雅贞。龙山中学靠近大别山脚,新四军五师张体学的部队有时游击而过,半夜可以听到枪声。夜深人静,我看着雅贞的照片,默默地念叨,快点吧,快点吧!

寒假回家,春节中,清华到武汉工作的带队人尚家齐组织了一次聚会。在刘佩云家,八九个清华人聚在一起,十分高兴。原来这是一支有十几个人的强大队伍,领头人尚家齐是清华南系党总支的委员。学运中的公开领导人,清华学生自治会的三位常务理事(相当于主席副主席)都在其中。尚讲了形势,明确我们再不去黄岗教书了,在武汉市内开展工作。会后,马履康通知我,党组织批准了我的入党要求。我交了自传,完成了入党手续。我的入党,从雅贞在清华与我谈话开始,因为调动,拖了半年才完成。入党,我的引路人还是刘雅贞。

1949516,武汉解放。我拿着“甲种登记表”(地下党员的登记表)到市委组织部报到。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原武汉地下党市委书记曾惇与我谈话。我向他提出,我的爱人刘雅贞在北京,希望把她调到武汉来,曾惇一口答应办理。

19501月,北京市委同意武汉市委的要求,刘雅贞调到了武汉。阔别一年半,我们又重逢,这是我天大的喜事。

到武汉后,她先在武汉市委政策研究室企业部工作,那里,有清华南下的吕乃强、杨坤泉、张昕若三位老同学,不觉得孤单。当时,市委的首要任务,是发动工人群众,恢复和发展生产。企业部的干部经常到工厂蹲点。刘雅贞到武昌第一纱厂,一住几个月,到车间参加劳动,和工人一起值夜班,发动群众,掌握民主改革运动的情况,与工人姐妹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有了深厚的阶级感情。当时,我在武汉市青年文工团工作,也住在武昌,经常骑车到第一纱厂去看她。有一次晚上我骑车从江边走,有一段路没有路灯,我连人带车摔到了江坎上,外伤加休克。醒来时已在医院病床上,雅贞守在床边陪护直到出院。我们感情日深。195151,我们结婚,文工团为我们举行了盛大的舞会。

1953年,市委发出了技术归队的号召,号召学习理工的知识分子干部到工业战线,从事生产技术工作。雅贞响应了这一号召,由市委调到武汉钢铁公司,在工程管理处、生产筹备处工作。武钢是新中国筹建的大型钢铁联合企业,是苏联援建的重点项目,是武汉工业建设的重中之重。筹建伊始,苏联专家带队到大冶考察铁矿,雅贞陪同前往,当时她怀有身孕,掂着大肚子,和专家一起爬矿山,专家十分钦佩。嗣后,武钢在青山破土施工,工程管理处设在简陋的平房里,她带着孩子和保姆,几次搬迁住处,往返奔波于工地、办公室、宿舍之间,了解工程进展情况,工作生活负担很重。她坚持下来,完成了分担的任务。她在武钢工作了五年,直到一号高炉投产,流出第一炉铁水。她为武钢的建设贡献了一份力量。

1957年,她被调到武汉化肥厂任生产技术科长。她在清华先后在化工系,后转物理系,共三年,没等毕业就调离了学校。为适应工作需要,她买了新版的大学理工教材,重点攻读化学、化工,以补不足。

1959年,雅贞被调到武汉市科学技术委员会工作,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文革”期间,机关斗、批、改告一段落,她被派到洪山区整党宣传队(贫宣队)当队员,在洪山郊区工作。当时,我从五七干校分到埔圻农村插队落户,如果我和雅贞都下乡插队,那就要扫地出门,阖家下乡,孩子们的学习就成了问题,雅贞留在贫宣队,我们才得以保留住房,孩子们才得以继续上学。

1971年,雅贞被分到江岸区政府,任科技科科长,1973年调武汉有机合成材料研究所任所长,1974年调武汉化工设计室任主任,1979年调回市科委,在科技情报处任室主任、副处长。改革开放,国外先进科技信息扑面而来,整理、介绍、交流科技资料,十分重要,为此,雅贞下大力学习提高英语水平。她买了新概念英语等教材,在夜间攻读。计算机普及工作开始,她参加了微型计算机学习班,学习一年,考试成绩合格,获得结业证书。

刘雅贞的父亲是海关职员。1952年因病经批准到香港求治,投靠他的一位弟弟,直到“文革”期间在香港病逝。近日,我走访市科委当年管干部的老领导,经她证实,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海外关系”,影响了对刘雅贞的使用安排。1982年以前,她一直是科级干部。雅贞从不因此而消极,无论在什么岗位,她都兢兢业业,全心全意做好工作,而且努力学习,充实基础,不断吸取新知识,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积极作用。她从不抱怨,恬淡自处,不计个人得失,在她的身上,体现了高尚的品质,坚强的党性。

19854月,雅贞离职休养。她离而不休,很快“自谋职业”,就近在市委党史研究办公室找到了工作,义务协助整理党史资料,每天早出晚归,中午在市委食堂吃饭,与上班无异,直到她病重住院。她为党的事业耗尽了毕生精力。

在生活上,雅贞是简朴勤劳的。我们两个人工资在当时属于中等水平,雅贞到武汉后定级比较高。当年的八级工资制,钢铁企业是重工业中最高的。她在武钢的工资,比地方十三级干部还高,而且还一直保留下来。我的家庭负担较重,她也要瞻养老母,四个孩子,开销比较大。雅贞管钱,精打细算,她唯一的一套毛料套装,还是1956年工资改革补发加薪工资时做的。三年困难时期,布票少,孩子多,她精心安排,孩子的棉袄是“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她自己改、补、接。大女儿一青在郊区农村下放,无偿献血,雅贞带她上街到有名的小桃园煨汤馆,花高价买了一碗排骨汤,给女儿补充营养,自己不吃,看着女儿吃。她还曾两次带三女儿兰兰到北京,看病求医,治疗哮喘。她是好妻子,好母亲。

我二女儿一红给我讲了一件事。1975年,雅贞带着一红上北京。办完了公事,她向人打听王汉斌、彭珮云夫妇的情况。人家说,还没解放咧,你可不要去招惹是非。雅贞说,我一个地方来的小干部,去看老学长、老同学,我怕什么。她带着一红找到地坛附近一幢楼的八楼,彭珮云还关在牛棚,没见着,见到了王汉斌和他的小女儿,尽到了心意。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王、彭都没事了,得到了安排。雅贞又是带着一红去北京。一红问她,去看王汉斌、彭珮云吗?雅贞说,现在看他们的人多,不去凑热闹了。这件事,反映了雅贞的为人。

19877月,她感到腹痛,到几个医院检查,市二医院诊断为腹腔炎症,服中药治疗。我们以为搞清楚了。之后雅贞参加老干局组织的西安旅游,还用塑料瓶把煎好的中药带上,一路服用。回武汉以后,仍然腹痛,不见好转。我警觉了,陪她到市二医院干部门诊,请了外科医生来会诊,普外的郑主任在腹部一摸,明显的肿瘤,当即住院检查确诊为结肠癌。从初诊、误诊到确诊,耽误了两个多月,发展到了晚期。原来准备转到省肿瘤医院手术,雅贞疼痛加剧,来不及转院,决定由市二医院郑主任主刀。郑是市政协委员,我和他熟,我两次上他家,请他无论如何拿下来。927,进手术室,不到十二点就做完了,我想糟了。郑主任说,肿瘤在腹腔内已广泛扩散转移,不能切除,只能把结肠重新接通。天哪,真是晴天霹雳。术后,转到肿瘤医院,通过动脉插管到肿瘤附近,高压化疗。这是有危险的方法。化疗六个疗程,历时半年,十分痛苦,她坚强地忍受了。她的头发尽落,我请话剧院管化妆的同志给她做了一个发套。我在病房陪伴照顾,周末三个女儿轮流来替我,我回去处理必要的事务。198845,是她60岁的生日,我们全家在医院给她祝寿。她交待后事,与我商量:“妈妈给我的金戒指给哪一个女儿?”她对我二女儿说:“让你爸找个伴。”听了叫人心碎。46晚饭时,她还问我:“我一个月工资是多少?”我说:“一百八十六元。”此后她陷入昏迷,呼吸困难,心力衰竭,抢救无效,47二时溘然长逝。龙年生,龙年卒,享年整整一个花甲子。为纪念她,我给孙子起的乳名叫龙龙。

7日晨,市科委领导赶到医院,问我丧事如何办,我说了八个字:“生不扬眉,死要吐气。”我为她安排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王汉斌、彭珮云,时任江西省委书记的吴官正,国家广电部部长艾知生等送了花圈;武汉老领导、原河北省长李尔重,市人大主任黎智,市政协主席王哲南和众位副主席等参加了告别。吊唁大厅站不下,都排到大厅前面广场。一个副处级干部的悼念活动,赶上了市级领导的悼念规模,实属罕见。

雅贞走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我的儿女们常感叹:“妈妈如果现在还在,该有多好,她没有享受到小康的福啊!”从十七岁入党起,她四十三年为党和人民的事业默默奉献。她受到压抑,却无怨无悔,忠心不二。她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优秀的、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她活在我心中。我已安排好,我的墓穴和她在一起,我将与她长相厮守,从秀美的九峰山上,眺望日新月异的神州大地。

2005.10.1.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