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瞿连兴（1978电机，研）

回忆是无形的财富，岁月是念不完的书。

真正的人生，只有在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之后才能实现。

二进清华

大学本科毕业那时，我便有报考研究生的意愿。可是，“三年困难”使身体处于浮肿边缘，老师劝我先工作两年，待身体强壮了，再考也不迟。这样，我被分配到吉林热电厂。之后，“左”祸愈甚，“考研”说成是修正主义路线被停掉。我也只有安心在基层工厂干下去了。

然而，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人民日报》刊出招收研究生的通知。招生对象：“思想好、学业成绩优异、身体健康、年龄在30岁以下（最大不得超过35岁）的……”,“自愿报名，经过政治审查和严格考试，择优录取。”那年，我已39岁。无奈，“考研”只能成为我的夙愿了。

没有想到，时隔五个月之后，即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又刊出“考研”年龄放宽至一九三八年三月出生者——把我也宽了进去。机不可失，得报考。所以在二十五日，便填写了“考研”志愿书。专业：电力系统及其自动化；方向：大机组高电压远距离电力系统机电物理过程及其调节和控制。学校，几经考虑，还是填：母校清华大学电机系。

初试在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五日——十七日，所以复习时间最多也只有一个半月。而要考的科目有：高等数学、大学物理、电工基础、调节原理、俄语（在工厂劳动无用，所以十余年都没碰过），还有连复习的参考书都无处可找的“政治”。复习量之巨大，毕业都十六年了，复习启动时间又比年轻考生足足晚了五个月，其难度可想而知。而且白天需上班完成本岗位及以外的工作，只有利用工余及业余时间进行，压力不小。

肩上工作的担子相当地重。因为当时我所在的姚孟电厂NO.1机组为我国第一台国产30万千瓦机组，其出力占那时河南全省负荷的四分之一。运行开始阶段，事故特多，从寻找故障原因，到解决反事故对策，作为分场运行专职的我，确实发挥了作用。尤其在一九七八年，机组大修之后正重新启动，可是冲转前盘车马达烧损，开不了机。电机班师傅修复之后，因漆包线质次又烧损。这时电气分场的压力很大，领导令我负责再下线。按说这不是运行专职岗位的工作，可从大局着想，压在我肩上也得去完成。我从质次的漆包线中检测出合格的导线，终于成功修复了电机，使30万千瓦机组开始得以运行。所以复习准备的时间更加紧张，我只有天天复习到晚上12点。碰上加班，夜半回家仍按复习计划进行，弄到凌晨3点半。因为现场不知会出什么事情需紧急处理，次日仍得坚持上班。用脑过累，时常失眠，第二天也得赶着去上班与攻书。胃痛，人削瘦下来，连尚未上学的儿子都看了出来……所以，也不时地询问自己这样拼命，究竟为了什么？经过青年时代清华母校的思想教育，到现今的中年，难道就一定“水”下去了？不！！“打破条件论。下苦功，抓今天。”因此我努力，我拼命，牢记“成败有时，万勿丧志。”我总要一个劲地努力，把以前浪费的时间夺回来，真正做到“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把外文、基础知识、专业知识牢固彻底地掌握起来。

初试，头一门即“政治”，历时三小时。考试期间，监考老师竟给我这个考生沏了茶端来，说：“请用茶。”我奇怪，后悟到当时我不停地写，洋洋洒洒写了八开纸十张。老师在前面看得分明，所以才有此举。“政治”后得知考了81分（满分100分）。接着考俄语、高等数学（含物理），及电工、调节原理。到六月十九日方知初试已选上。

复试在七月五日，专业课范围是电力系统分析计算，包括同步机；电力系统自动化，重点励磁调节。方式是口试笔试结合，要深入了解对专业课和基础课掌握的程度，但重点是复试专业课。由于我工作的姚孟电厂气候炎热，决定提前赴京，到北京进行复试准备。七日笔试，次日口试。教研组主任、党支书及导师组长三人会试。开始前，我落座时看见复试的答卷已摊放在试桌上，批了84分，便吃了定心丸。

我认为录取是没问题了，连粮票都没去“系办”结清，迅即返姚孟电厂去上班。傻等录取通知书的到来，时日一长，内心总有一件事不安，即担心家庭出身，惟恐讲“阶级路线”而影响录取。后在八月九日，读了《人民日报》三版“马凤春结婚后的遭遇”一文及编者的话：“肃清血统论的影响”，心理泰然了。认为录取是毋庸置疑的了，安心于工作和自学英语，安心等待录取通知书的到来。直到两个多月之后的九月十八日下午，从邮局取来清华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要我十月四日——六日报到。辛辛苦苦，努力拼搏，终于挣来了二进清华，得以深造。

撇下妻小，独自在清华“攻研”。由于年岁大（电机系四个专业共20人中数我毕业最早，年岁最大），又“一外”改学英语，读B班（一年半考试通过）。“攻研”之辛苦，不言而喻，不赘述。为了腾出时间做好硕士论文，我英语提前半年考通过。考分还是系里B班最高，74.5分。导师组长张先生曾言：“做论文选题很重要。论文题目选对了，等于完成了一半的工作量。”我的导师黄眉老教授给我的选题，我以为不合适。便与黄先生商量，想自己所选的题为《应用PSS装置改善（河南）电力系统动态稳定的研究》，副题为《PSS装置的参数整定》。这是我在姚孟电厂工作中实际遇到的难题，黄教授欣然同意。论文工作构思严密，成绩不小，并有创新——引进QR算法，独立开发了实用子程序以求取系数矩阵的特征值，后来充实了北京地区多个计算中心的数学库。所以我的论文答辩，由校长高景德教授亲自主持，成绩是“优秀”，光荣地获得了我国首批清华大学工学硕士学位。

效力省网显身手

再分配。由于自己努力和师友相助，我顺利地分回故乡杭州。在一九八一年四月，到省电力局及中调报到。自此便效力于家乡的电力事业，直到一九九八年十月满六十周岁退休，干了十七年半。这十七年半里，正赶上我省经济大发展，省电网迅猛提升。因此，我从事的电力系统稳定分析专职，问题特多，责任重大。由于我经历了清华大学研究生的再深造，工作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

比如，一九八四年半山电厂12.5万千瓦的NO.4机组投产前的稳定分析工作。由于125MW机组接在110KV电网，致使暂态稳定水平严重下降。按常规保护，电网发生三相短路，0.4秒时半山电厂机组即与主网发生震荡，1.1秒时台州电厂失步，1.4秒时镇海、新安江、富春江电厂机组相继摆出，引起华东电网稳定破坏，造成重大事故，后果相当严重。我通过计算机分析，及时地提出了问题。这一举动，是需要充分的自信和相当的魄力。因为半山NO.4机组上110KV电网，从设计到决策是经过了多多少少的专家和领导们的长期劳动。我这样提出问题，对方首先会怀疑我上机准备的数据有错误，可这又难以查找，人们有些看法也自然。有一次我办事去安监处，处长便正告我：“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默然以对。心里却想，我无非是如实汇报，尽了自己岗位职责。计划处的学长一次在楼道相遇，也特地关照我要谨慎，说“你肩上的担子实在重！”后来，电力部颁发了《电力系统技术导则》，它明文规定：十万千瓦及以上机组必须上220KV电网。这样，领导们才真正接受我的意见。趁上NO.5机组之机改接到了220KV电网，这是后话。

不仅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而且进一步拿出适当的应急措施，及后来加装振荡解列措施，保证了机组的满发（本来要压25MW出力）。NO.4机于一九八四年九月一日正常发电，按当年四个月计，增发电量5800万度，为国家和省局创利197万元。由于经济效益显著，省局奖给中调所3000元，以我为主的“杭变110KV侧加装振荡解列措施”获省调“七·五”期间合理化建议二等奖。

一九八三年台州电厂NO.2机组投产以后，同主网是单靠长达160KM的金临2357线联络。由于地区负荷小，输送容量大，输电距离长，致使台州电厂当时的运行电压处于高电压水平。有同志提出在台州电厂220KV侧加装电抗器以降压的措施。当总调来电话准备调拨220KV降压变压器时，省局总工找到我，让我提出意见。我经过上计算机仔细分析，认为台厂运行电压最高在250KV。这对于额定电压为220KV的诸电气设备的工作电压所容许。所以结论是可以不采用降压变压器加电抗器降压的措施，并出了书面报告。省局领导最终采纳了我的意见，这样一来为省局节省大量资金和工作量。

再还有，500KV瓶窑变是我省第一台超高压变压器设备，投产前需进行零起升压实验。打算利用新安江电厂一台机组，通过一系列220KV线路到瓶窑变这样一个系统来进行。需要解决的问题是（1）新厂发电机组是否会自励磁；（2）各级变压器装置分接头的整定。调试预备会由省局总工主持，我作为中调运方科副科长身份参加。当然调试项目不少，头一天就见华东中试与浙江中试，由谁来完成零起升压试验的方案准备，发生了激烈争论，平息不了。下午我因科内有事提前离开，次日又晚到了一会。省局总工找我商量，这一任务请中调来做。当时我以为与会的同事已答应了，局总不过再同我招呼一下，所以便答应了下来。可回到中调所汇报，方知与会的同事根本没有答应过，主管所长与总工意见又不一致，总工认为不属调度的事，不干。这让我十分为难：已答应了局里总工，可又难以安排。怎么办？后来我狠狠心，干脆我自己完成得了。分析计算之后，并出了书面报告。可主管所长一定要总工审签，总工还是持原来观点，“不签”。我也没办法，只好压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后来，局里总工来电话催，答：“早完成了。没有审批，只有压下。”局里总工要我直接送呈，不用所领导签字了。后来便按此报告方案，完成了我省第一台500KV变压器的零起升压实验。

一九八一年末，华东电管局为响应大连稳定工作会议精神，推广华东中试所的隐式积分稳定程序。该程序功能强，可以计算电力系统多重故障的动态长过程及发电机失磁、快关等，共2.7万余句。一九八二年上半年，读通并画出16开177页工作量的程序细框图，并从华东的TQ-16机移置到浙江的719型计算机上。基本上通过了电科院全国统一的应用程序I型、II型考核题的考核，并完成了中调一直使用着的手编程序不能计算的题6，题7的选做题。在一九八三年7-8月，应用此程序对乌溪江电厂NO.4机进相失磁试验作了上机分析，论证了乌厂一台机失步时，主网是稳定的重要结论，并确定了试验期间省重要企业“巨化”电压的最低值，不会影响“巨化”的正常生产，以及提出了现场试验时需加装的继电保护装置的要求，为这一现场试验作了较充分的技术准备。有意思的是，在一九八五年三月进行这一试验前夕，领导突然交待我直接同搞方式的同事联系。我明白，万一出了电网稳定破坏事故，这“责任”二字那就全要我一人承担。但我有充分自信，因此放心大胆地去乌厂参加试验，进展顺利。现场试验的结果也验证了我计算机分析的正确性。这一项程序移置工作，获一九八四年中调所的技术革新奖。

由于浙江省网的迅速发展，中调所原来使用的计算机无论硬件，还是软件皆不敷需要。所以在一九八五年十月购进VAX-11/750计算机，我随即应用BPA程序胜利完成了镇海电厂NO.420万千瓦机组投产稳定分析的工程计算，算了几百道成品题。并利用BPA程序发电机多种模型的优点，对浙江电网的稳定水平作了比较分析。并写出正题为：“BPA程序同手编程序暂稳计算结果的比较”，副题为：“发电机励磁控制在电网暂态稳定中的作用”。还使用多种稳定信息，包括振荡解列和快压出力等较长过程计算。在不长的时间内做了这么多的工作，在全国的同行中走在前头。所以，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在电科院第三期BPA软件研习班上被邀作了使用报告，为全国性会议所肯定。省计算机用户协会评选我单位为一九八六年度优秀用户。

特别是对程序功能的“二次开发”，更可诉述。BPA程序的REI原理的网络简化等值方法，带有一定的人工智能。但因美国只作三相短路这种对称性故障形态的计算，所以不能满足我国进行非对称性故障形态计算所需的零序网络的简化等值，电科院引进开发也没有做，故而限制了其功能的充分使用。我将零序网络正序化，同样使用REI简化等值，之后还原成零序网络。这样便可以进行等值简化之后的各种故障形态的计算。这一“二次开发”的成果，在电科院24节点考核题通过后，便应用在一九八七年台州电厂NO.5机组投产的稳定分析计算中。并且在同年四月，北京中试所特地来信索要这方面的技术资料，因此也推广到了北京中试所。

在解决实际问题的同时，我也抓紧写出了学术论文，加以技术总结。因此多次参加全国的和国际的学术会议。比如，一九九O年十一月在辽宁大连召开的“电力系统计算学术会议”来讲，看了论文集目录之后，发现偌大一个调度口子，发表论文的单位只有浙江中调一家。而且，独自竟有三篇论文一起发表的，也仅我一人而已。

回顾历年工作取得的成绩，多次受到表彰。“七·五”期间，所里在一九九一年初按“科技进步奖”“技术革新奖”“学术论文奖”三个内容进行补评。全所共评出一个一等、八个二等，其余为三、四等。我一人，或以我为主者共获五个二等奖。再有一九八九年四月五日镇海电厂的全停事故，时间较长，约2分钟，过程复杂。我理论联系实际地加以分析，发表题为“镇海发电厂停电事故的数字仿真”论文，获省级89-90年度三等奖，又被省电力学会评为“一九九O年度学会工作积极分子”。即便到退休的一九九八年，还参加了国际学术会议，课题同中试合作，获省公司科技进步一等奖。

冰炭两重天

退休至今已整整十年，迎来了“改革开放”30周年的庆祝。30年前小平同志举重若轻地讲：“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叶帅说林彪、“四人帮”是封建法西斯分子。我亲身经历，特有感触，确应郑重纪念与庆祝。

“改革开放”之前，讲阶级，讲家庭出身，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仍触目惊心。在一九六八年的“清理阶级队伍”中，我不幸被“清理”，可又清理不出什么来，班组只批判一次，便以“斗、批、放”了之。

毛公仙逝，举国志哀。为继承革命遗志，我刚向党组织再一次提交入党申请。可因为坚持广播操，太极拳，却被保卫部门勒令写检查。

一九七六年末，及次年一月三十一日，仅隔一个月零两天，便发生两起重大事故，我是运行操作的监护人，若出差错，我责任最重。后一起事故，市公安局局长一天来电厂两次，明摆着是要抓人的。杭州亲人得知我工作的环境险恶，所以妈刚退休便来河南帮我们。因为家庭出身，我存了个心眼，将母亲的《光荣退休》证也一并带来。想不到，这一证书真帮了大忙，否则不知要遭多大的罪呦！事情缘起于一只小鸡，同河南老乡发生了争执。有一天夜间，我正准备上床安寝。只听有人敲门，说是查户口的。我客客气气迎进门，让座，递上了茶水。介绍妻带儿子去长沙学习，我母亲的临时户口也已报上。顺便拿出《光荣退休》证书，说老人来是帮忙的。我只见户籍干警与治保主任二人面面相觑，不一会起身告辞。我送到门口，才瞥见两个壮汉肩上各扛着捆人的粗绳……关上门后，我生气，根本睡不着。天哪，没有这张《光荣退休》证，我母亲与我半夜都将被绑往派出所。后果怎样，都不敢想了。

血腥的年代，“政治贱民”的时日，终于过去了。在小平同志的率领下，我们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伟大的中华民族，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内忧外患、深重灾难和无限屈辱之后，这三十年的“改革开放”，终于又屹立于世界之林。

细细回味，我赶上了这个年代，的确是十分幸运的。

首先，我抓住了“改革开放”第一波的机遇，二进清华。清华老师常说：大学本科是“放羊”，研究生才是“精雕细琢”，故特看重研究生。这，我经历了，有了切身体会。只要我论文工作需要，导师黄教授写一个便条，哪一位高水平的老师都可以找，均会热情接待，帮你解决问题。人生能有这样的际遇，怎么不幸运呢！

其次，学成之后，再分配回故乡，有了用武之地。“学以致用”，可以说年轻时代便确立的信念。“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终身奉献，功效最大。我来浙江中调，抱定只要工作、实践需要，就踏踏实实地干。什么奖励，什么地位，乃组织上领导们的事，给不给我看淡了。我更为自己的才华能有发挥的平台而由衷喜悦着。

第三，我十分幸运的是不失组织的关爱，没齿不忘。由于我国近代以来民族所受的屈辱实在太多：内政腐败，外辱日亟，敌骑纵横，河山破碎，民生凋敝，哀鸿遍野。“一进清华”接受母校的思想教育，所以一九六六年十一月超龄离团之际，便向党组织郑重提交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心愿和要求。愿在党组织的关怀教育之下，为我民族的复兴大业尽自己绵薄之力。终于，一九九一年组织上考虑发展我，可小组内便通不过。这时的支书许光琴同志找我谈话，鼓励我继续努力，说她询问过党委：“瞿连兴到底有什么问题？”答：“支部报上来，党委批。”所以在一九九六年初我终于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实现了追求三十年的愿望。花这么大的力气得来的硕果，我怎么能不珍惜呢！

最后，退休之后，日子过得十分愉悦。国家有四个“老有”的政策，公司领导又关心离退休老人，这是有口皆碑的。《笑林广记》中有一笑话，题为“不愿富”。说的是：一鬼托生时，冥王判作富人。鬼曰：“不愿富也。但求一生衣食不缺，无是无非，烧清香，吃苦茶，安闲过日足矣。”冥王曰：“要银子便再与你几万，这样安闲清福，却不许你享。”我们现在就是过着连冥王都羡慕的日子，怎么不高兴呢！

尤其，人生三宝，第三是“精神上的海阔天空”。人生之秋，应创导新的人生观，能够尽情地享受人生中这一重要阶段。我们从复杂漫长的工作中摆脱出来，就有了更多悠闲安逸的时光，我们与家庭的关系也就更加亲密，身体就更加健康。为之做好了准备，享受其间的清福。享受通过努力得来的酬劳，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