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黄绍湘:九十五岁抒怀

2010-06-01 |

黄绍湘,女,历史学家。1915年生,湖南临澧人。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1944年赴美国留学,1946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硕士学位,1947年回国。建国后,历任山东大学教授、人民出版社编审、北京大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学术专长为美国史。专著有《美国简明史》、《美国早期发展史》、《美国通史简编》、《美国史纲》、《黄绍湘集》。

201059日,黄绍湘 在“母亲节”度过95岁生日

韶华已逝,猛回首,我们这些当年投身抗日救亡的热血青年,已到了耄耋之年。我应抓紧时机,敞开心扉,结合自己的经历,谈谈我对艰苦奋斗和忠于理想的一点看法,与大家共勉。

我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一位法学家,他的治学精神,我从小就耳濡目染。而我母亲却重男轻女,甚至克扣我的生活费,上中学时我为了省钱买书,常喝盐水、吃烧饼度日。我15岁时,父亲到国民政府任职,于是举家迁往南京。我拒绝随父母南迁,坚决留在北平读书。为了追求读书救国的理想,我义无反顾地放弃了所谓的荣华富贵。高中毕业后,母亲不准我上大学,只准考盐专。“九一八”事变后,我参加了北平学生支援南下代表的卧轨请愿活动,被校方记两次大过,我就愤而离校。后来经过艰苦的准备,最终以优异成绩在1934年考入梦寐以求的清华大学,并获得奖学金,成为外国语文学系九级的一名插班生。

日寇的铁蹄,踏碎了我们求知的梦想。1935年,我参加了著名的“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并成为骨干之一。同时,我也由外语系转入历史系,从此揭开了我人生新的一页。转系的目的即是要对国事究根问底,我自然侧重近代史。当时我首选的是吴晗老师的明代史。一则因明史最接近近代,符合我转系的要求;二则明史与我在盐专学过的中国历代盐务制度史相衔接,这样,我选修明史总算有点基础。吴晗当时虽是年轻教师,但已是明史专家,他忧国忧民,思想进步,敢于以古喻今,针砭时弊,很受同学欢迎。他的明史课内容充实,对明代皇权、绅权、郑成功收复台湾等等问题都有独到的见解。尤其是吴老师不仅授我以鱼,更是授我以渔,他告诫说:治学之道必须力戒浮躁,打好基础,由博而识,由通而专。19372月,为了赶写毕业论文,党组织把我从救国会和北平学联的繁重工作中解脱出来。紧迫中,我选择了“明代的盐法”作为毕业论文。因为在这方面我曾下过一些工夫,有些积累,也写过一些关于历代盐务制度的文章。吴老师作为导师给我以具体帮助。这样我费时少、收效快,顺利地通过了答辩并以优秀生的资格毕业了。这是我的幸运。

黄绍湘19376月清华大学毕业照

1937729日北平沦陷。我当时因患急性盲肠炎动手术后在校医院疗养,是最后离校的一批。8月,辗转天津、烟台、济南、南京,颠沛流离,几陷绝境,好不容易才到达平津流亡学生云集的武汉。由于抗日救亡活动被压制,我又无正式职业掩护,19395月,不得已撤退到重庆。此后五年,为了生活,我历尽艰难,先后在多所私立中学教授英文。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反法西斯战线逐步形成。周总理和南方局同志有远见卓识,认为战后美国国际地位和作用必然大大提升,应派我党同志赴美,对美国历史和现状进行研究。1943年,经南方局同志同意,并给予部分资助,我参加了国民政府教育部举办的自费赴美留学考试,并被录取。为了完成党组织交派的任务,我毅然只身赴美,留下两个年幼的女儿由当时从事地下工作的丈夫毕中杰来照顾。19448月我由重庆登机,飞抵印度后改乘海轮,历时一个半月,终于抵达美国,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主攻美国史。

当时哥伦比亚大学是美国进步史学派比尔德、康马杰等大师云集的阵地。教师上课,采取研讨方式,由教师和同学评价美国史重要历史事件和人物,各抒己见,海阔天空地讨论,风趣盎然。清华历史系并未开过美国史课程,只在西洋史课程中讲授过美国独立战争和美国内战。我最初因基础薄弱,困难重重,不知如何应对。但我赴美攻读既是任务,那就得迎着困难上,体现共产党人的奋斗精神。我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由浅入深、由似懂非懂到融会贯通,弄通美国历史发展的轨迹,思路开阔了,英语口语水平大大提高,不仅在研讨中能运用自如地抒发己见,而且对研究美国史产生了兴趣和深厚的感情。最后毕业论文获得导师的好评,以优异成绩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

在学习之余,我结识了一些美国进步同学,和他们讨论中国国内形势,并通过他们参加一些美国群众集会,这些实践有助于我认识美国社会和人民。后来,我认识了史沫特莱,并为她翻译(笔译或口译)一些中文资料,包括撰写《朱德传》搜集的一些根据地的原始资料。我团结了一批思想进步的留美学者和同学,我们常常举行时事座谈会,交流思想。在董必武同志赴旧金山联合国成立大会及在纽约访问时,我为他做过翻译工作。抗战胜利后不久,我又联系在美的进步学者、学生发动广泛的签名运动,反对杜鲁门政府援蒋打内战。

从第二个学年起,我在美留学的全部费用均靠奖学金和自己打工挣的钱,异常辛苦。最让我牵肠挂肚的,是在战乱中经常得不到丈夫和孩子的音信。有时因为太思念孩子,我会跑到厕所里偷偷地哭一会儿。在留美期间,我也经常受到国民党特务的威吓、恐吓、跟踪,甚至殴打。虽然冒着极大的风险,但我对特务们的威胁不屑一顾,仍然义无反顾地积极参加革命工作。

在我获得硕士学位后,有机会在耶鲁大学教授中文并攻读博士学位,但是我牢记党派我留学的目的。为了迎接新中国的诞生,我于1947年春天回到了祖国。回国前,我把手里的一点钱,都买了美国史的书籍、资料,立志以自己的所学,报效新中国。194962日,我在青岛迎来了解放。在黎明前的黑夜,我们地下党员曾与群众一起冒着生命危险,积极进行地下斗争,为青岛的解放尽了自己的力量。

解放后,研究与教授美国史成为我终生的事业与爱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美国史都是一个冷门。但我不怕坐冷板凳,埋头读书做学问,努力完成组织交给我的运用马列主义分析美国历史、著书立说的任务。我还常常去一些外交、军事院校作报告,分析与美国有关的形势,对消除当时的恐美、崇美情绪,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我写书的过程,是异常艰苦的。新中国成立初期,各项政治运动和社会活动频繁,我都是认真执行,积极投入。另外,我还是人民出版社的编审,只有在完成编审工作之余,才可以进行美国史写作。因为时间紧迫,又没有助手,资料和史料缺乏,写作的困难可想而知。

经过呕心沥血、历尽艰辛,我的第一本美国历史专著《美国简明史》终于在195312月由三联书店出版,被学界称为“中国第一部国别史专著”。之后,第二本《美国早期发展史》、第三本《美国通史简编》分别于1957年、1979年,先后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被认为是开创中国美国史研究新局面的力作。特别是《美国通史简编》,凝集了我三十多年潜心研究美国史的心血,更是在“文革”特殊历史条件下努力拼搏的结晶。“文革”前夕,我调到北京大学任教。“文革”开始后,我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遭到审查和批斗。记得有两次挨斗时,我昏倒在地。不过,无论如何批斗我,我始终没有说过违心的话,因为我坚信,我的一切机遇、奋斗,不是为了别的,而都是为了我年轻时选择的理想,那就是为了劳苦大众,为了一个新的中国。所以我从不灰心。在被批判中,我心里念念不忘的仍然是美国史。手稿史料被抄走了,我再重新收集,重新构思如何更深入地研究美国通史,把心得偷偷地写在一张张五颜六色的小纸片上。这样就为改革开放后不久即出版的《美国通史简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改革开放给我带来了学术研究的春天。我大部分关于美国史的文章都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写的。我如饥似渴地工作着,修订、扩充了旧著。我还招收了研究生,被聘为博士生导师,获得国务院发放的特殊津贴。2001年在我86岁高龄之时,中国社会科学院为我出版了《黄绍湘集》。2006年,我被选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自1985年始,我先后三次出访美国,作为美国国务院邀请的知名学者和新中国的美国史学家,与美国同行进行了学术交流。

如今我年事已高,又患有多种老年性疾病,但我并不畏惧病痛。所幸我的思维能力尚好,每天还能坚持读读书、看看报。我从年轻时起,就为理想而奋斗,在我迟暮之年,我仍然要保持顽强的意志。只要生命之火不熄,我就会奋斗到底。

转自 中国社会科学院 2010511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