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贺玉芳:师恩难忘——缅怀杨津基教授

2015-12-18 | 贺玉芳(1975电机) |

春节前夕,睱余携机,特向留校的蔡之凤学姐拜个早年,问讯高压教研组教师们的近况。得知老师们基本上都已退休,颐养天年,唯两位老教授已过世。“谁?”我惊诧地追问。“杨津基、张仁豫教授。”“啊,杨教授,怎么可能呢?”我酸楚的话语有点颤抖。“噢,都快一百岁了……”之凤姐还在讲着,自责、悔恨的泪水已涌满我的眼眶。退休后,一直在忙,忙着……怎么忘记先生已是阈至百岁的期颐老人……真的来不及为您弹奏一首肖邦的钢琴曲,吟唱一首“师恩难忘”的颂歌了。四十年了,光阴倏尔,清华园的往事仍历历在目。

一九七五年春节刚过,高21班44位学员分成3个毕业设计小组,由指导教师带领奔赴各自的战场。“高压开关组”去东北,“变压器操作波组”赴天津,“气体放电组”留学校。气体放电组10名学员中7名男生、3名女生,分别来自解放军部队,二级部(现核工业部)401所、585所,七级部(现航天部)七院四所,四川、西安供电局,黑龙江兵团和山西农村。第一次踏进西主楼南侧一层“气体放电试验室”,高压教研组正在开会,我们看见一位清瘦矍铄、谦恭和悦的老教师,陈秉中老师、王昌长老师都称呼他“杨先生”,即年近六旬的杨津基教授。老杨老师笑眯眯地接纳了我们这些学员:介绍了试验室概况,毕业设计项目及其指导教师,同学们都感觉杨先生竟是那么地慈祥、和蔼、平易近人。没过两天的光景,大家在回宿舍的路上开始议论:“老杨老师家里才有意思呢,女的都在部队工作,男的都在地方工作。”“老杨老师家,过去与蒋南翔校长是邻居……”“老杨老师的工资可高啦,仅次于毛主席……”“文化革命中,两派学生让他交出一万元资助费,老杨老师竟一口答应啦。”“怎样?给了吗?”“给啦。过了几天,老杨老师分别给了他们一张红十字会的收据。”“哈、哈、哈……”我们毕业设计组的课题是“冲击大电流技术”,与新疆部队合作,搞一项“气体放电”的科研项目。第一阶段,指导老师带着我们搞调研,学习理论知识,安装设备,建造控制台及其自控装置。五月份后,部队同志才陆续介入,“放电室”的设计、加工……3月初,大地回暖,杨教授带领我们到中科院物理所、高能所、电子所去调研,参观“Trackmark装置”、“电子对抗机”等。在那里,我们看见有位臂挟肘携着厚厚的外文书籍、架着深度近视镜的专家学者,对杨教授竟是那么谦卑恭敬,在场有位工人师傅如此调侃他:“别人来了理都不理人家。”前往401所参观时,那深嵌在厚墙内的旋转钢铁洞门、核能材料组装、测试的密封仓,可算震慑了同学们的眼球。尤其在苏联撕毁合同、撤走专家后,我国科技人员和工人师傅们“简易工棚造核弹、缺粮少吃日夜干;扼脖压腰膝不弯,蘑菇云起惊世界”,这种顽强拼搏、无怨无悔的革命精神,时刻激励着我们这些“地方推荐、清华选拔”的工农兵学员,惟有刻苦努力学习,勤奋艰辛攀登,方能听从召唤,报效祖国。而骑上自行车,结伴去天安门内苑参观“激光应用于工业”的展演,无疑是项轻松惬意的校外活动,既拓展了学员们“测量技术”的新视野,又注入了前瞻性的思维模式。

三个月来,虽然学习紧张,工作繁忙,生活过得却特别愉快。一号楼三层宿舍装了台黑白电视机,每到星期日晚上,十多平米的会议室总是挤满了人,住在新斋的女生去了也看不上。不知谁的主意,“气体放电组”的几位男女同学,竟结伴去了杨教授家里去看电视。郭敏同学问我:“你为啥不去呀?”“怎么样?”“可好啦。”我低头无语。其实并非不想去,而是杨教授给了一份“IEEE Trans. 1970”的英文资料,每天抽空抱着本《英汉科技词典》正在啃译呢,想去也不能去呀。抓紧时间笔译完后,才发现这是一篇与毕业设计项目密切关联的论文。当我稚拙怯懦地双手递交上译文时,老杨教授细看了一遍又还给我,笑着说:“你可以学习第二外语啦,依我看还是学德文吧。”“噢,老师教我吧。”“你到校图书馆一层,借一本赵林悌克编写的《科技德语课本》。”就这样,自1975年5月始,在先生的指导下,我便开始自学德语。“老杨老师真是好脾气,也真够舍得的。”组长郭敏有些不悦。“噢,又怎么啦?”“有位同学总借老杨教授的进口相机,外出拍照。”“搞坏啦?”“没有。”“没有就好。”我安慰了好友几句。忙啊,真的很忙!李负栋、李致庆同学除了学习外,还要经常到401所联系、督促“放电室”、“罗果夫线圈”的加工事宜。“这么高精度的机加工,学校承担不了,只有求助于401所啦。”老杨教授不止一交地表扬他俩,并感谢承接方的工人师傅。“老先生没有一点架子,对谁都那么谦和、平易近人,不干好也不行呀。”反馈回来的消息真的很喜人。毕业设计仍在顺利进行着,部队的同志陆续到位,由3人增加至5人。控制台由高压试验室建造,分立元件操作台和电子线路自控系统,由韩旻老师和罗承沐老师分别带几位学员研制。老师与同学们都相处得很不错,融洽和谐,教学相长。然而一天,有位同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杨教授偏向贺玉芳,小贺只专不红。”吓了我一跳,瞪了他一眼,直到毕业也没搭理这位同学。参加工作后,罗老师还为此事曾在书信中批评过。其实我当时有点小心眼:老杨教授是有些偏袒我,可怎么就“只专不红”了呢?算是自嘲自解,宽慰自个而已。

杨津基教授(第二排左6),罗承沐老师(第二排左4),郭敏同学(第一排左4),贺玉芳同学(第一排左5),李负栋同学(第五排右1),李致庆同学(第三排左6)

六月份,金风吹熟麦浪,田野风景诱人。高压教研组“气体放电”试验室要举办“冲击大电流技术培训班”。学员来自中科院、二级部、七级部、五级部等科研院所的专业技术人员及其工人师傅。讲课嘛,除了教师外,我们十名学员也要分担一些讲课任务。分配我讲基础理论部分,还是第一个上讲台,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怎样才能讲得既清楚明白又通俗易懂呢?为此,我将多个数理推导公式及其技术参量罗列成“一览表”写入讲义,得到杨教授与韩老师的认可,并节选入由杨津基主编的《冲击大电流技术》一书中。暑假,回到曾“接受再教育”的农村老家,经历过乡亲们种植、采摘棉花的苦难和劳累的我,萌生了“有台采棉机该多好”的意念。返校后,向老杨老师讨教:“能否考虑用高压静电场的原理来设计。”“好哇。”杨先生依然笑咪咪地应答着。接着,就带我到校图书馆查阅资料。随师进入校图书馆二、三层,那晶莹的玻璃钢地板,上下层清澈透亮,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上,排列着琳琅满目的古籍书刊,而各学科的近期现刊,则推放在三层一间十几平米的斗室内,读者可持证进入自行翻阅。格物致知,先生教我如何检索、分类、借阅,瞧我学得还挺快,就笑着问:“你会查阅?”我连忙解释:“是图书馆自习阅览室里一位纤瘦儒雅,戴着眼镜的女老师教的。”“哦,这是原图书馆的馆长,那我们去中科院图书馆和国家专利局吧”。随师到了这两处,又学到了查阅微缩、专利的途径和方法。第二天早上,杨教授又带着我坐公交车,到陶然亭“高压静电植绒厂”参观学习。准备返校时,已临近中午时分,杨教授说:“咱们吃点饭吧。”我迟疑地点了点头。老师带我到了前门一家饭店说:“点上半只烤鸭行吗?不要浪费了。”老师还在征询我的意见,而木讷地点头是唯一的选择。在北京上学期间,每次外出,买上一个馍头和北京酱咸菜就很不错了。哪里见过,也是第一次品尝到这么丰盛的午餐,感激的泪水直在眼眶打转,脑海里呈现出一位慈父般的高大形象。回到学校后,杨教授每天仍穿着那件蓝布长衫工作服,忙碌在试验室里。我除了刻苦地学习专业基础知识和外语外,还是学习。

将近四年的大学生活快要结束了。毕业前夕,杨先生送给我一本《电力工程设计手册》(第一册),还包上了白色的书皮。书内首页书写有:“赠贺玉芳同志毕业留念,祝你成为三大革命运动的好战士”的墨宝,并盖有“杨津基”的印鉴,“一九七五年”。双手捧着这本手册,感觉沉甸甸的,这么厚重的嘱托和期望,学生肩负得起吗?清华七五届毕业生大多数系共和国的同龄人,特殊的年代衍生特殊的分配方案:除了奔赴西藏、新疆的同学外,原本“定向招生”的学生,也必须“哪里来哪里去”。因此,我也就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被分配到山西省电力试研所工作。刚上班两个多月,专业室就安排我在“全省绝缘监督技术会议”上讲课,题目是“接地技术”,“若有困难可以提出来”。我慨然应诺后,开始搜集资料,编写讲义。1976年3月份,便坦然走上讲台。会后得到大家的好评:太原二电厂将其印刷成册发放省内;忻州电业局把“降阻剂配方”实施成功获奖;一些专业技术人员也开始学习外语……第一仗总算打响,为今后现场开展工作铺平了道路。然而世事难料,莫名其妙地被推入政治运动的风口浪尖……即使如此,专业室领导仍让我翻译些外文资料;承担了晋京500kV电抗器的选型、监造;参加了水电部、一级部组织的东北锦辽500kV系统设备验收、投运审核会议。在此期间,有幸到学校拜望杨教授。五、六年过去了,先生还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带有你的小孩照片吗?“怎么啦?”我不解地问。“没落下什么毛病吧?你们这届学生里有不少人都挨整啦。”始料未及的是先生竟知道这么多:“噢,我快生孩子前出的事。孩子没啥毛病,挺好的。”“那就好,学校有位教师怀孕期间挨整,生下孩子两个鼻孔是穿通的。”“Lernst Deutsch du noch immer?”(你还学习德语吗?)杨教授突然发问“Ja, Ich lerne Deutsch noch fleiβi g.”(我还在努力学习呢。)我匆忙用生硬口语回答。“哦,反应还挺灵敏的,保住本就行啦。”我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先生指了指窗台上仙人掌说:“这盆花耐旱好养,有时忘了浇水,每年照样开花哟。”最后,又给我介绍了几位老校友,即先生的学生:“工作上若遇到什么难题,可与他们联络请教。”故在此,谢忱水电部科研所“Transfamer”专家李启盛学长采纳了我关于电抗器选型的观点和建议;感怀华北局科研所“High voltage”专家王惠仁学长的信任和扶持……

杨津基教授(第二排右4),韩旻老师(第二排右1),郭敏同学(第三排左2),贺玉芳同学(第三排右1),李致庆同学(第四排右4),李飞栋同学(第一排右3)

八十年代初期,晋京500kV系统的输变电设备及其发电机组,80%均属国外进口(号称“八国联军”),唯有电抗器采用国产设备,其中500kV系统神大线的继电保护装置系德国西门子产品。81年底,山西所一位工程技术人员从德方内部搞了份“调试指令”(SteuerwerkaufstellenInstruktion),到家里找我:“你能不能译出来,不行的话,我找山西大学的老师译。”“那你就找山大的老师译吧。”“他不懂专业”,“那我就试试吧。”“要加快译出来。”五天后,我将译文连同草稿都交付本人。该同志因此在神大线500kV系统的继电保护调试中,以四个“100%”的成功率获奖;之后又受聘于江苏所500kV系统工作,受到业内的一致好评和赞誉。而我承担的大同二电厂500kV变电站接地网试验也一次成功。在所内高压试验大厅,建造的用于避雷器阀片残压测试的冲击电流装置,其波形与技术参数均符合国内、国际标准。沿袭该原理设计加工的小点焊装置,可用于大型发电机内埋设测温元件。

一九八八年,带领几位新分配的大学生,采用进口的磁带机、程控仪及国产的光电扫描仪,完成了霍州电厂SN8型断路器切合高压电动机过电压试验,取得了一系列有价值的科研数据,为分析启动瞬间烧损高压电动机的原因,及其厂用馈电系统高压断路器的选型,提供了可靠的技术支撑与参照依据。该论文发表于1989年电力部高电压技术汇编(西北部分)文集中,并获得山西省局科技进步成果奖。

进入九十年代,我开始会同山西电科院各科室的专家一起编撰300兆瓦火电机组、汽机、化学等专业技术资料;承担系统外发电厂锅炉酸洗工程,知识面随之拓展开来。参与编篡的“山西省电力试研所志”因此亦获得华北局、山西省奖项。上述微末的成绩,实乃不足挂齿,然而“树大不忘根”,母校、恩师永远铭记在心。

二〇〇四年底退休后,我加入了山西电科院老年合唱团。2007年随从中央电视台“音乐频道”学习钢琴两年多时段,之后便开始自学,即自己给自己当老师。除了自学乐理、和声、复调、曲式结构及其中外钢琴艺术外,每天坚持练琴3~4个小时。严格规范、自我较劲、亦步亦趋、绝不懈怠,仅用了七年多时间,即可弹奏巴赫的两首“二部创意曲”、肖邦的一首“练习曲”,亦能较轻松地弹奏张式谷编配的中外名曲钢琴改编版,让钢琴能较悦耳地歌唱起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思之顿悟:唯有稳固扎实地专业基础,才能构筑华美的亭台楼阁,无论理工科还是艺术类,概莫如此。皆缘于在校期间,培养成较强的自学能力、动手本领及其辨识逻辑思维,为学生插上了飞翔的翅膀。然而就在自诩满载成果,准备向恩师汇报之际,却惊闻先生已经逝世,怎能不悔恨、自责,泪眼朦胧……倏忽四十年,杨先生期颐百岁了,等不及听学生的琴音和歌声:“您是和煦春风,频传桃李芬芳;您是火热熔炉,百炼砥柱栋梁;您是慈爱港湾,心系学子远航;您是日月丹心,永照汗青无疆!”(“清华颂”)

安息吧,远在天国的恩师杨津基教授。

2015年4月13日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