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袁海庆:落花时节又逢君

2024-04-11 | 袁海庆(1963级水利) |

2009年,清华水九编印毕业40周年纪念册,其中为每个同学分配了个人页面,要求各自写一篇回忆文章,登在纪念册上。从1963年到2009年的时空跨越之中,可以着笔的事情实在太多,再三思索之后,我以《走进清华》为题,写下了当年赴清华报到途中的一段难忘的经历。

作者入学照片

那是1963年夏,我国北方发生百年不遇的洪水,大水冲毁了公路、铁路和桥梁,郑州以北的京广线中断了,我从武汉经郑州辗转来到徐州,准备经由津浦线北上。徐州火车站人山人海,签票窗口前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我排了几个小时,才签上了2天后去北京的车票。

突然,一个坏消息传来,津浦铁路也被洪水冲断了!所有开往京津的列车停运。第一次远离家门的我顿时懵了,不知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车站门口贴出了一张海报:“赴京报到的清华新同学请到第一候车室门前集合。”就像黑暗中见到了光明,我赶快跑到指定的地方,原来是几个清华高年级同学在召集新同学开会。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和一个高个男生正在讲话,他们告诉大家,津浦铁路在黄河以北被洪水冲断,短期内不可能通车了,如果大家不愿意回家,我们可以组织起来,取道济南、烟台,乘海轮到溏沽,再转火车去北京。

凭着学过的地理知识,我知道这是一条漫长的旅程。但是,从老同学坚定的话语和沉稳的眼神里,我感受到了信心,于是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他们绕道烟台赴京的行列。

学生时代的“眼镜大姐”侯竹筠

我们出发了。从徐州到济南,从济南到烟台,到处都是滞留的旅客,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流。车票、船票、食宿,困难重重。幸而有两位学长在尽心安排,前前后后关照着我们,鼓励着我们。特别是那位“眼镜大姐”,一路上给我们讲大学生活的趣事,使我更增加了一分早日走进清华的渴望。

我们终于乘上了去溏沽的海轮,轮船在深夜从烟台港开航,驶向漆黑一片的大海深处。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航行到达溏沽,最后登上了前往首都北京的火车。凌晨三时许,我在两位学长的带领下,终于走进了朝思暮想的清华园,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很多年里,我常常回忆起这段不平常的行程。九天九夜辗转跋涉,陆路海路两千公里。一路走来,济南趵突泉“天下第一泉”的奇观,波涛汹涌渤海上壮丽的日出,晚霞中溏沽港雄伟身姿的剪影,北京站外迎面涌来迎新旗帜的海洋,特别是进入校园时灯光映照下的二校门梦境般地现于眼前……所有这些,都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然而,最使我感动和难忘的,是当我们这些“准大学生”落难徐州孤立无助之时,那几位清华老同学挺身施援的行动。他们对新同学的友爱和关怀,他们在非常时刻表现出的组织力和号召力,他们的果断与成熟,给我上了大学的第一课。这就是大学生!这就是我的清华学长。我一直觉得,我走进清华,其实就是从徐州车站就开始的。从那时候起,我已经进入了清华这个大家庭,感受到了它的温暖和凝聚力。

那两位从徐州将我领进清华的学长,到校之后就没有了与他们的联系。那位“眼镜大姐”学长,当时只知道她是电机系的一位女生。后来是在一个特别的场合,我才知道了她的名字。

1966年春夏之交,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潮打破了清华园的平静,大字报铺天盖地,大批判声浪四起。一天,我忽然听到宿舍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出去一看,楼道端头的拐廊处正在批斗体育代表队的总辅导员宋尽贤,墙上标语写着打倒蒋南翔的孝子贤孙宋尽贤!旁边还站着一个陪斗的女辅导员,标语上写着打倒修正主义的黑爪牙侯竹筠!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久违多时的眼镜大姐!在周围一片喧嚣声中,她的脸上似有阴云飘过,但眼神仍沉稳如常。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喊着要她交待罪行。我听不清她在解释着什么,一阵杂乱的口号声又起,将她的声音淹没。我不忍再看,转身离去,只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侯竹筠。

几十年过去了,斗转星移,世事沧桑。我从北京毕业分配到甘肃刘家峡,后又到陕西石泉、安康,又到西安,最后到了武汉;我的身份从水电工地上接受再教育,到“回炉生”和研究生,到高校教师。我时而还会回忆起当年洪水之中那次赴京之行,但再没有“眼镜大姐”——侯竹筠的任何消息。茫茫人海之中,我想象不出她到了哪里,我甚至从未奢望能再次与她相见。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触摸到了寻找她的希望。那是有一次拜访校友,在他家中无意中看到一本清华内部通讯录,随手一翻,竟看到图书馆的名单中赫然一个熟悉的名字:侯竹筠。我心中一喜,“眼镜大姐”原来就在清华?可转念一想,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这真是我所认识的“眼镜大姐”吗?惶惑之间,这事又被暂搁下来。

2019年,我们水九毕业50周年的日子来到了。暮春时节,我回到清华参加年级聚会和108周年校庆。在此期间,经我的一位学生,湖北宏基置业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徐承辉的促成,认识了清华电视台的刘玲玲。没有想到,原本以为只是一次礼节性的会见,却帮助我找到了眼镜大姐

同刘玲玲夫妇(左12)合影。右12是同年级校友周志宏夫妇

玲玲热情爽朗,初次相识,却一见如故。她在清华紫荆餐厅招待我们,席间一再表示,学长们在清华有什么事要帮助,她一定尽力。我为她的诚挚和恳切所感动,于是把查找“眼镜大姐”的事拜托给了她。我向她讲到56年前华北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讲到我和眼镜大姐的不期而遇,讲到在“文革”批斗现场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最后,我还回顾起自己进入高校工作后的一桩往事:那是1985年,我们系有几个学生在外边打架被派出所送回学校,我在处理此事时,曾在他们班上讲述了自己1963年洪水中的那次不寻常的经历。我对同学们说,我的清华学长为我树立的大学生形象,一直是我敬仰的楷模;请你们静心自省,如今的表现是否是一个大学生的应有之为?我把反思留给了他们,也把存于心底多年的一种情感留给了他们。这种情感,也是我寻找“眼镜大姐”的驱动力。玲玲听完我的讲述,深有所思。她说,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我一定要帮助你找到侯学长。

玲玲工作效率令人赞叹,当天傍晚,她就来电话告诉我,她通过清华图书馆联系到了已经退休的侯竹筠学长。她确实曾在体育代表队当过辅导员,而且她还留有印象:当年洪水时曾在途中“把几个孩子带回了清华”。毫无疑问,她就是当年的“眼镜大姐”了。我当即决定调整在京的行程,空出时间去清华拜访她。

玲玲和侯学长商议把会见的地点定在图书馆。我在约定的日子来到学校,站在图书馆大门外,仰望着檐下密麻的爬藤,消磨掉最后的分分秒秒。

参观新馆,与侯学长合影

玲玲走来,她轻声地告诉我说,侯学长已经来了,她在等你。我转过身,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只见图书馆新馆门前的台阶下立着一位老人,花白的头发正迎风飘起。我一面快步向她走去,一面努力地把记忆中的“眼镜大姐”与眼前的形象叠映起来,脚下仿佛跨越了56年的时空。

“侯学姐,我是袁海庆。”

“知道,知道。玲玲都跟我说了。”学姐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在她写满岁月的面庞上,仍能分辨出她当年青春的模样,特别是那沉稳的眼神,又多了几分祥和。

我向她介绍了我的妻子先琴,还有同行而来的滕启同学。滕启热心于校友联络,他很乐于参与见证这次不寻常的会见,并分享我们久别重逢的欢欣。

侯学长引领我们走上台阶,进入图书馆的会客厅。我跟在她身后暗自惊叹,学长应该已经年届八旬,却依然腰板直挺,步履轻盈。我想,这一定是得益于当年在体育代表队的长年锻炼。“健康地为祖国工作50,她必然是身体力行者。

我们在沙发上落座,玲玲的助手们在我们面前摆下了“长枪短炮”。此前她已经跟我说过,想拍一点现场的影像资料,将来或可制作一个节目,用于新生入学教育。

“学姐的眼镜呢?”我们的谈话竟然从这样一个问题开始。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发现她没有戴眼镜。“眼镜大姐”怎么能没有眼镜?我心中诧异,不禁发问。

学姐笑答:“前几年做白内障手术,换了人工晶体,之后就不戴眼镜了。”

话归正题。我们不约而同地说起1963年那场大洪水。这时我才知道,当时她是在湖南湘潭电机厂实习,为参加辅导员培训提前返校,不料途中被洪水阻隔,于是才有了后面的故事。她说那只是一件小事微不足道,久而久之已经淡忘。我告诉她,这次经历对于我来说却是教益殊深。可以说,对我的潜在影响一直留存至今。我特地带来一本我们水九毕业四十周年纪念册赠送给她,并翻到载有我所写《走进清华》一文的页面,诵读着记述当年洪灾之中赴京之行和与眼镜大姐陌路相逢而备受教益的文字。她仔细地听着,看着,笑容荡漾在脸上。这本纪念册是周志宏同学特地为我找来的,他是当年纪念册编辑组的核心骨干。他由于另有活动无法分身,未能参加这次会见,为此一直心存遗憾。

我向学姐汇报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大西北劳动锻炼,直到打倒了“四人帮”才重返高校深造并在高校工作的过程,她也向我介绍了她毕业留校之后,辗转多个部门工作的情况。她最后一个岗位是图书馆党委书记兼副馆长,尽管她对做行政似乎并不热衷,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服从了组织安排。当年在学校时就常听说,清华干部两大特点:听话,出活。“听话”是组织原则,“出活”是精干高效。我想,侯学长必然是这类干部的一个典例。从她的讲述中,我可以想见到她工作的不遗余力和成果累累,特别是讲到新馆的建设,如数家珍。

学姐提议带我参观图书馆的新馆,我欣然同意。图书馆的新馆在上世纪80年代开建,九十年代初落成,建成后的馆舍总面积达2.8万平方米。从高大明亮窗口望出去,拱门红墙,坡顶灰瓦,与老馆浑然一体;水池喷泉,阳光绿茵,满满的时代气息;风雨百年的大礼堂伫立在小河对岸,见证着图书馆的世纪变迁。在目录大厅,我看到一排排终端前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年青学子,在他们的身上仿佛映出了我的当年,脑中浮现出当时翻着一摞摞目录卡片查找资料的情景,深深感叹信息时代带来的天地之变。

会见后的合影,右23为侯竹筠夫妇,右1为滕启,左12为作者夫妇

不觉间,已近午时,我们来到馆外台阶前合影留念。任春风吹起衣衫,任阳光在脸颊上映出亮彩,我们相携的手高高举起。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少年。

玲玲在观畴园安排了丰盛的午餐。这里是当年学生食堂的旧址,正是抚今忆昔之所。我们把酒杯一次次高高举起,共庆跨越世纪的久别重逢,共祝友谊地久天长!在醇香飘逸美酒的荡漾之中,我仿佛又回到56年前洪水肆虐之下那欢声笑语的列车上。多么美好的青春记忆,愿它长留于我们的心底。

2023年校庆,再次与侯竹筠夫妇和刘玲玲夫妇相聚


20231215日 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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