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联络

人生的价值——关于沈叔平奖学金(闻山)

2015-04-10 |

历届高州中学校友中最令我钦敬的是丁颖先生,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在解放前到过他在中山大学农学院的住所,那是和三哥沈叔平一起去的。那时丁颖伯伯是农学院院长,是世界闻名的水稻专家,培植了“千粒穗”稻良种。他是让国外科学家也敬重的中国学者,不但是母校高州中学的光荣。高州的光荣,也是中国的光荣。我记得中国邮票第一批出现的四个中国科学家头像中,就有丁伯伯。

五十年代初,丁颖教授被调到北京任中国农业大学校长、学校在西郊,被树林围绕着,三哥和我从昆明西南联大复员后,分别进入北大、清华。听说丁伯伯已到了北京,便又去拜访他。他和我们谈了许多话,但内容已记不清了。他的住宅、书房朴素得和他人一样。他谦虚、诚挚,对我们后辈心里充满了慈祥的关怀。三哥曾经在广西大学农学院读过一年,后来再考入西南联大政治系,他对丁伯伯非常称赞,使我铭记在心。

以后每当我回到高州中学,我都会想起这位前辈学者。他应是我们学习、做人的榜样。高州中学的光荣,就是她所培育的学子为祖国、为人民、为人类所作的贡献。

这次母校庆祝95岁寿辰,我回来祝寿。2000315日,恰巧是三哥叔平辞世一周年的日子。这一天,宣布设立沈叔平奖学金。9月,考上北大、清华的三位同学,共领取了一万元。我想,这对他们是一种鼓励。

最令我感动的是:“沈叔平奖学金”不是由家属设立的,而是由一位匿名的校友捐赠的。这说明三哥的品德、学问受到人们的尊敬。

这次回母校,我长久站在丁颖伯伯铜像前,想念往事;同时又怀念三哥叔平,想起当年和他一起去见丁伯伯的景象。我很自然就想到高州中学当年良好的校风,感到有一股正气、一种艰苦奋斗、坚持正义、勤奋好学的精神。存在于母校课堂、宿舍之中。这对于受到熏陶、毕业于斯的学子,自然就有无形而深刻的影响。我又想起那位受全体师生员工敬佩的梁同寅校长,他艰苦朴素,全身心为办好高州中学操劳。(我和三哥在他退休后还到他的住所拜望过。)我现在执笔为高州中学在校师生和校友们介绍沈叔平奖学金。我想从丁颖先生、梁同寅校长以及沈叔平这几个我熟悉的人身上,“提炼”出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的某些值得继承、发扬的品德,这也可以说是高州中学良好校风、传统的主要部分。

沈叔平对祖国、对人民的贡献不能和丁颖先生相比。但是经过八年抗日战争的苦难岁月以及受到二十年的无辜折磨之后,他自始至终心怀祖国,追求真理,为正义而奋斗,为学术而献身,我想这种精神是宝贵的。直到心力交瘁,依然奋笔翻译西方经典政治、法学名著,不敢懈怡;而且得到学术界承认,以至校友为他设立奖学金,这都足以说明他一生的价值。他非常坎坷、苦痛的生命历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彩。

他对我的影响很大。自从他在广州沦陷前同大批学生转回高州中学读书后,我刚入初中,我俩便被卷入全中国团结民族奋起抗日的风暴,投入抗日救亡宣传运动。高州中学当时是非常强有力的、带动高州抗日运动的火车头,有一批很有才能的学生组织的艺术队伍。演剧、漫画、指挥、大合唱,都有拔尖的人才。沈叔平是其中一个活跃分子。他热衷于演戏和歌咏活动。他带着十一岁的我到益寿庵,参加地下党领导的“香港青年回国服务团”办的“读书会”。使我第一次领略到同志式的群体生活滋味。我开始读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普及书籍——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还听到了“托派”这个神秘的名词。似懂非懂,但我跟着三哥努力“进步”。他吹口琴吹得挺好,我便跟着他吹口琴,有时我们的口琴合奏,自我感觉良好,十分愉快。他钻研口琴的多种技术,可以让这小小的乐器奏出非常好听的音乐,表达各种不同的感情和旋律,因此我至今仍爱着这小玩意儿,还乐意为孩子们当教师。

他游泳非常棒,从姿态、耐久力各方面都是“够标准”的,我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赶不上他。他读小学时,每天要跑到第一河(高州市一中南面大小渠原来是这条河的河身)玩半天,常常旷课,为此被大哥用鞭子揍过不知多少次;甚至用图章盖在他脚板上,看他放学回家还有没有印记,就这也挡不住他对第一河的热情!我也跟着他拿小竹竿在小河里钓“门条”——种柳叶般大小、银白的小鱼,这是生活中一大乐事!

他演剧,演觉慧。我也演《血钱》里的小孩子。但和他不是同一档次。他读高三,我读高一,同在山中窝着老虎的山村黄培,躲避日寇轰炸。我们恨死了日本鬼,我画漫画,画满嘴大獠牙的“皇军”杀中国老百姓,这是他不涉及的艺术领域。但写艺术字我也是跟他跑的。我们寻求爱国之道。他比我大五岁,比我成熟得多。他和一些大同学向往于组织救国团体。我们什么书都找来看,苏联的革命文学作品,鲁迅、巴金、曹禺、冰心、叶绍钧……以及法西斯头子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墨索里尼自传》。都在“探索”之列。

他在广州读初中时就会自己安装收音机,十分入迷,会装拆自行车,这些我全不懂。他读英文课本,能背育孙中山的“遗嘱”。我大姐说,父亲曾对她说:“叔弟很聪明。我要他背《过秦论》,我年青时背熟也要好几天,叔弟只要两天就背出来了,还没看见他怎么用功。”

他爱游山逛水,爱摄影。在西南联大他拍了很多有历史意义的学生运动照片。至今许多有关西南联大的图书封面用的联大校门,就都是他拍的那一张,历史沧桑就刻在这上面,令人遐想。

1946年春西南联大校门 沈叔平摄(沈颐女士提供)

1941年他从高州中学毕业,就考上广西大学农学院。读了一年,知道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到昆明合并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闻名中外的教授、学者甚多,校风民主,崇尚学术研究,秉承了五四民主、科学的传统,校外有民主堡垒之称誉。于是他放弃一年学籍,重新考取西南联大政治系。我1943年在高州中学毕业前,他不断来信给我谈西南联大的种种好处。终于我也到了联大,并跟着他参加了以闻一多先生为导师的联大新诗社。在动摇国民党法西斯统治的一二·运动中,他以海子的笔名写了不少诗,发挥了战斗作用,我却以联大阳光美术社名义画街头漫画,控诉国民党罪恶。他这些诗,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二·一”运动诗选中,将永久保留,记录下那如火如荼的岁月。

钱惠濂在西南联大校门 沈叔平摄

在日寇铁蹄踏过漓江、逼近贵阳、昆明震动的时刻,他和我参加了抗日队伍。我和两百多西南联大同学飞越喜玛拉雅山到印度,参加了“中国远征军”;他先到重庆,后考入译训班,成了“翻译官”。抗战胜利后,我们全都回到西南联大复学,参加学生运动,反对国民党独裁反动统治,争取民主与正义。

1946年,西南联大北返,恢复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我们刚离开昆明不久,闻一多先生就被国民党特务杀害。我的同班同学闻立鹤(闻先生长子,一个非常刚强、正直的青年)为保护父亲,身中七枪。我们满怀仇恨北上。他入北大,我进清华,继续参加反蒋政权的斗争,经历了那一段历史的磨炼。1947年他在北大政治系毕业,又考入北大法学研究所政治学部,是当年被录取的唯一研究生。在名教授、政治学学者钱端升、王铁崖、楼邦彦等名师指导下,攻读政治思想史行政学等。他品学兼优,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器重。1948年,他参加中国民主青年同盟”,组织摄影组,参加反对国民党暴行游行等活动。是年秋天,就和爱人钱惠濂(北大教育系毕业)放弃了良好的学习、生活条件,通过封锁线进入冀中解放区河北沧县,由荣高棠同志接待,送往正定华北大学学习。调回北京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及华北局党校工作。之后又到外国语学院作为调干学习毕业。因此他有两个学士学位和一个硕士学位,这在当时是很少的。他专业知识扎实广博,英文也很好。所以他自1960年在国际书店受错误处分近二十年后,北京大学要开西方法律思想史这个课程,难以找到合适的教师,当时他被发配山西劳改工厂当工人多年,仍由北大法律系经过许多难关,把他调入北京,进法律系,终于开了这门课。学生反映讲课内容丰富,学识渊博。他参加编写教委安排的《西方法律思想史》教材,还负责编译了《西方法律思想史资料选编》,这是第一本西方法律思想原著选编。同时,他被聘请到中国政治大学研究生院和国际关系学院讲授《西方政治思想史》。他受冤屈二十年,在大学讲台上,面对座无虚席的青年教师和学生,他感到恢复了独立的人格和尊严。他说,是北大给了他一次“凤凰涅槃”。

过六十生日,我送他一首小诗:“跋涉人间六十年,春来冬去艳阳天。多经风雪人长健,犹望丰收力种田。”毛笔写的。他把它贴在书房兼客厅的墙上,至今仍留在那儿。

他勤奋工作,手不释卷,译著、教课同时进行。原来他身体极好,在学校时,只有我生病由他照顾,我从来没见他生过什么病。但自从被作为“反革命嫌疑”犯关禁,开除公职,失业,不得已到劳动部门报到,却被糊里糊涂地送到劳改行列之后,他的健康丧失了。八十年代便发现有心脏病,然后是肾功能逐步衰竭。高校普遍评职称之后,他因为教龄短,仅被评为副教授。这与他的学识、教学能力是不相称的。1987年离休后,他不甘浪费生命,潜心致力于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的翻译工作。1991年译完[]康德《法的形而上学》,同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为中国学者研究康德的法律思想提供了第一手中文资料。1993年译完[]边沁《政府片论》,当年出版,1997年重版。1997年生病住院前,还与北大青年教授朱苏力合译[古罗马]西塞鲁《国家篇、法律篇》,199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翻译这些西方经典名著,实为填补空白之作,直到生命终结,他一直为此消耗剩余不多的精力。

他对社会工作的热情是很突出的。参加学生运动是积极分子,走在最前列。在北京的高州中学校友会,他长期是负责人之一。北京西南联大校友会他是理事,是自动的摄影记者。《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的编写工作,他是重要的撰写人。他还是“九三学社”北京大学委员会委员。他爱北大,写了《三进北大》一文(发表于《北京大学校友通讯·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纪念特刊》,并拍了许多北大校园的风景艺术照片,准备开个人影展。他想做的工作还很多,他盼望中国能卸掉沉重的历史精神负担,建立社会主义民主法治。我曾经和他多次讨论这些问题。但是他出乎意料地走了!不负责任的医生在他肾功衰竭不能排尿的时候,还继续24小时输液,加重了泌力衰竭。

我不能不痛苦,不能不惋惜。因为他如果活着,一定可以对祖国、对人民作出更多贡献。他毕生积累的知识、能量,曾经被大量浪费了,他知道珍惜生命,只要他一息尚存,他一定会勤奋工作,一定会为祖国的民主、富强而斗争。我想,“沈叔平奖学金”是能够发挥积极作用的。

生命的价值在于为人民作出奉献,不是金钱。沈叔平的一生也证明了这一真理。

2022年考入北大的学生家长领取沈叔平奖学金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