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张克群:清华世家与建筑的缘分

2020-01-10 | 陈梦溪 | 来源 《北京晚报》2019年12月27日 |

张克群,梁思成先生的弟子,音乐人高晓松的母亲。她对于建筑颇有造诣,也有一番不同于他人的心得。近日,她以多年对建筑的研究、理解及情感写就了一套名为《杂话建筑》的小书。在这套类型不一、角度各异的5本小书中,张克群以她特有的精到、诙谐、娓娓道来的笔法带读者游走于鳞次栉比与雕梁画栋之间。村落、道观、宫殿、古刹、城垣、大小木构……她带给读者一个全方位的建筑文化大赏,让读者漫步于人类文化结晶,徜徉在建筑海洋。

张克群 陈梦溪摄

张克群直来直去,北京人的爽朗性格。这几年,张克群老会遇到一些“求合影”的要求,照完跟她说,我是高晓松的粉丝!张克群怼回去:那您跟他照去!转头跟我说:“我特别烦这个,所以得努力写书,哪天靠写书比高晓松出名了,大家见了高晓松叫‘张克群儿子’才行!”

张克群的第一个标签是“高晓松母亲”,她不满意;第二个标签是“清华奶奶”,她咂吧咂吧嘴,嘿嘿一乐:“这个不错!”

张克群热爱建筑、绘画、音乐,因其子高晓松而为大众所知。她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家学渊源深厚,交游亦广,亲朋中名人辈出,为建筑界中之佼佼:父亲张维,曾任清华大学副校长、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两院院土。母亲陆士嘉,流体力学家、教育家,北京航空学院(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创校教授之一。舅公施今墨,北京四大名医之一。她本人则是梁思成的弟子,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建筑设计师。张克群出生在德国柏林,4岁时随父母回到北京生活。他们一家在清华大学和梁思成、林徽因一家是邻居。高考时,张克群考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成为梁思成的学生,从此“梁伯伯”成了“梁先生”。张克群从德国进修回国后在北京最早的民办建筑事务所大地建筑事务所做建筑设计师,现在三元桥附近的中旅大厦、301医院的耳科实验室等作品都出自她手。

张克群手绘

过几天张克群就要过77岁生日了。如今的她定居洛杉矶,高晓松给她买了座房子。她忽然放低了声音,“我在当地组织了一个合唱团,高晓松一个月支持我一千五百刀(美元),所以我不能说他一丁点儿坏话。”说完调皮地冲我挤挤眼睛。如今她与黄二陶成了一对神仙眷侣。黄二陶是“黄家二公子”,父亲是著名水利工程专家黄万里,祖父是中国近现代爱国主义者和民主主义教育家黄炎培。

高晓松不止一次在节目和文章里说妈妈“颇有民国才女林徽因之风”,年轻时容貌也毫不逊色。张克群听了笑着说,她记得高晓松小时候跟隔壁家小孩就谁的妈妈更好看而吵架,“站在台阶上嚷,我妈才好看!”高晓松在书的序言中写,那句火遍网络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其实是妈妈说的。张克群“嚯”了一声摆摆手:“绝对是瞎编的,我没事儿跟他说这话干吗?”

张克群跟高晓松说得最多的是,“别指望家里,我给你走不了后门,不好好念书就去前门卖大碗茶去!”说完我们大笑,她又补充了一句:“卖大碗茶也没什么不好啊!”

高晓松最初选择做音乐时,张克群也不同意,说,你干吗放着好好的无线电(专业)不念,非要唱歌呢?高晓松反驳:念无线电出来最多就是个修收音机的,我想要的是中国有自己的流行音乐。张克群立马想明白了,反对有用吗?能24小时跟身边看着他吗?于是态度一转,说,有志气,唱去吧!

张克群的高中是知名的一零一中学,那时候她没想学建筑。“我爸有阵子让我学外语,因为高中俄语老师是个大高个儿哈尔滨人,蓝眼珠,长得很帅,还带着我们滑冰。”张克群说,“喜欢到什么程度呢,清早大家还睡觉呢,我一个人起来背俄语课本,就为了上课老师提问能回答上来。高考我外语98分(满分100分),只写错俩字母。”

张克群手绘

1959年暑假,清华大学组织教师去北戴河休养。张克群一个人在沙滩上写生,梁思成看到她画画,说“画得不错呀”,问她将来想念什么专业,她说想报外语专业。梁思成对她说:“学什么外语呀,学外语不就是鹦鹉吗?你就学建筑,建筑比艺术多工程,比工程多艺术。”高考时张克群报了清华大学、天津大学、同济大学和建工学院四所大学的建筑专业,被清华大学录取。大学时梁思成讲“中国建筑史”一门课,张克群倒说,自己这门课没学好,现在写书的过程也是一种学习。

后来张克群说到梁思成鼓励她学建筑,也是因为梁先生喜欢有人文学养的人做建筑。用高晓松的话说,“从小妈妈教我琴棋书画,我学会了前三样并且以此谋生。”每每客人问高晓松家里墙上挂着的画是谁画的,他都很自豪:我妈画的!其实张克群最感兴趣的不是“琴棋书画”,而是历史。从能看懂古文开始,张克群便开始看历史书,后来发展到上课偷偷看,老师发现了冲她嚷:你干什么呢?后来,她干脆把《东周列国志》翻译成白话文出了本《东周列国是怎样一锅粥》。

张克群小时候去“梁伯伯”家玩时,确实多次见过林徽因,不过那时林徽因已陷入重病,“每次看见她都躺在床上”,与高晓松对林徽因的赞美不同,张克群似乎不太喜欢这位民国才女,认为“梁先生挺可怜的”。“我从小绝对不觉得她是美女,就是一个干瘦老太太。”后来张克群看了林徽因年轻时的照片,评价是:算美女,但不如我妈好看。

对古建筑发生兴趣是后来的事。1993年北京第一次申办奥运会,那时出现了一种观点,认为中国没有宗教自由,张克群很气愤。申奥失败了,她却开始了北京的寺庙和教堂的探秘之旅。那时张克群刚买了第一辆车,正开车上瘾呢,每天绕着北京跑。她听说天主教有个“南堂”在崇文门外,教堂里她找到个退休的老神父,老神父告诉她,北京有城内八个、城外八个教堂。张克群很吃惊:那么多!

于是开始一个一个找,朋友们叫她“破庙迷”。一次,张克群和丈夫去探访位于崇文门附近花市的一座火神庙,进门是图书馆外借处,但庙的大殿正面看得见,背面就看不见了,正脊是六条龙,背面是六只凤,得到后院去看,但后院属于内部区域。“老公冲我一眨眼,便向警卫室走去,我明白了:调虎离山,于是快步钻进铁栅栏门,找好位置正抬头欲拍,一保安跟踪追击,已到眼前:这里不许进来!”张克群绘声绘色地讲探访古建时一个小插曲,“我态度诚恳地说,对不起,我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的就是看看这个漂亮的屋脊,我保证不往下面看。保安看我不像什么坏人,就通融了。”

生活中的她幽默爽朗,故而在写作中,她有意识地避免用艰深晦涩的学术语言来写作,而是将建筑门道与背后典故娓娓道来。询问张克群:“为什么退休了不好好休息,而是如此费尽心力写就这样一套书呢?”她说:“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过瘾,只为此生的建筑情结。”

书乡专访:

张克群:历史会淘汰不应该的

书乡:高中时父亲希望您学外语,但梁先生劝您学建筑,父亲对这件事怎么看?

张克群:我爸妈从来不干涉我做的决定,包括找对象。我找的第一个(丈夫)爸妈十分的不同意,但忍着没说什么。好多家长老忘了自己小时候也撒谎、尿炕,一抹脸儿圣人一样地指责孩子,不让孩子早恋。我当年还早恋呢,没权利管孩子。

书乡:高晓松说您会“琴棋书画”,能具体讲讲吗?

张克群:小时候我爸给订了一种杂志,叫《知识就是力量》,是苏联的一种杂志翻译过来的,我就把每次的杂志里的画剪下来订在一起。我爸妈每次出国交流回来没像科学家似的带一堆仪器,反倒带很多古典唱片。晚上吃完饭就听唱片。钢琴和小提琴倒是他们逼我学的,我老逃学,也没学好,中学学校有乐队,我吹黑管,一直吹到大学乐团。

书乡:如今很多人对“梁陈方案”进行探讨,对于拆古城十分惋惜,您跟梁思成先生探讨过吗?

张克群:我觉得这个方案不现实,抗美援朝战争刚打完,哪有钱啊。拆城墙是有点不应该,但梁先生那个新北京的方案行不通。放着天安门做中轴线不用,他们说方案的时候表达得也不好,弄一个平面图就给上边看,人家一看,什么呀这是,好赖画一个三维图,这样怎么打动人家。我没跟他私下讨论过这事,自从我当了他学生,称呼从“梁伯伯”变成“梁先生”,反而交流少了。有人说跟国外的城市比,北京刚建好的时候只有100万人,好多情况和国外根本没有可比性。

《杂话建筑》 张克群著 机械工业出版社

书乡:梁先生当时开的课是“中国建筑史”吧,听说讲了半学期就不讲了,是生病了吗?

张克群:哪是生病啊,他是生气。当时批判他。梁先生和林(徽因)先生对古建筑是真的热爱,但有点过头。批判他的时候说他满世界做大屋顶,大屋顶是极其费钱的。外国建筑为什么老变?中国建筑为什么变化慢?建筑材料决定建筑形式。中国古代几乎没有工业,祖冲之、郭守敬这样的科学家没有李白、杜甫名气大。以前我去参观郭守敬纪念馆,其它的地方都好几块钱门票,那地方五分钱一张,里边还没有人。

书乡:现在很多人怀念过去的北京城,怀念四合院,您的想法恰恰相反,认为只需保留一部分四合院?

张克群:我外婆住在四合院,每年过年去外婆家,她家就是那种特别规矩的大门、二门、垂花门,门里边还有个木头的影壁,我们小时候老在影壁后边藏猫猫玩。四合院没有浴室和厕所是最痛苦的,安装电暖器也要有很厚的保温层,在用电低峰开,早上七点再关,余温能保持很久。那些嚷嚷保护四合院的人都不住四合院。我们需要的是内在现代化还是外在现代化?历史会淘汰那些不应该的,留下那些应该的。痛心疾首有什么用啊?国家总要成长,变化也未必就是坏事。何况已经拆了,说也没用,以后好好保护就完了。

书乡:讲讲您和黄二陶先生“迟到的爱情”故事吧。

张克群:我和我老公从小就认识,他长得很帅,平时一吵架,想想,长这么好看,算了,不生气了。小学时他是特别安静特别乖的小男孩,我反而挺闹腾,老师为了让我没茬找人说话,就把我旁边的桌子空着。他是后转学来的,就坐我旁边了。有一次我上课偷偷吃糖,也塞他手里一颗,他不敢吃,就这么攥着。下课了我问糖呢?一看,化了。我回家跟我妈说,我们班来了一个男生,特别老实可爱,等长大了我要跟他结婚。

后来真长大了,就把这茬忘了,跟别人谈恋爱去了。我俩都在清华附小、清华附中,大学又都是清华,他在冶金系,他不追我,我俩就没成。后来他妹妹有一次到我家,问我,你怎么一个人过啊,我说离婚了。她说,我哥在美国,也离了。这样我们就开始打电话,打了九个月的越洋电话,每天中午12点他那边晚上8点,我连厕所都不敢上,就为了等他的电话。2003年,他说要不你过来吧,我就到了美国。我和我老公商量好了,将来要是他先死,我就回北京来生活,我父母的骨灰都在清华园的荷花池里呢,我们家是这个规矩,绝不建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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