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朴厚最是季羡林

2014-06-04 |

○萧宜

  早先去北大,只是访宗璞。知道了金克木和季羡林先生的住处,决定去拜访他们。

  金先生和季先生都住在朗润园。19941124日午后,我在燕南园告别了宗璞,斜穿过校园,绕过未名湖,便来到了朗润园。这里有六幢小楼,是1962年建造的。五幢在湖的东部,由南向北排列;一幢单干,在湖的北部偏西。楼一例四层,两个楼门。金先生和季先生都住在湖北偏西的那一幢里。这里面向未名湖,环境更显幽雅。

  因为时间有限,这个下午我原来只打算访金克木先生。当一踏进二门小楼时,一时犹豫起来,不知这里住的是哪一位,便又退了出来。这时,在湖畔散步的一位老者主动走过来问:

  “您找谁?”老人瘦长脸,脑门较宽。头上戴一顶软软的小圆帽。

  “金克木先生住哪?”

  “那个门。”他指了指另一个门。我转身时,又听他补了一句:“上三楼。”

  与金先生是先通了电话的,他热情地引我进门。他个子不高,见面熟。问我之前见了什么人,上海有什么新闻,又问起报社一些他认识的人。他对外面的世界有兴趣,也不陌生。

  我告诉他在楼下的一幕,他说那就是季先生了。既已与季先生照过面,不去访他就不好了。金先生听说我要去访他,便告诉说,他住底楼,一进他的家,门廊的灯会自动亮起(这在当时是件新鲜事)。

  当我叫开季先生的门,他已经在吃晚饭了,我解释“我原来也是要拜访您的,想不到先生也就住在这儿”,为适才有眼不识泰山时的失礼表示歉意,并赶忙让他“先吃饭,我等您”。

  “假如事不多,先说了也行。”

  我自觉此时访客有些唐突,便把请他写稿的事说了。

  “我对文汇报挺有感情,最近没写什么,如有,会给你们。”我便留下联系地址,匆匆告别。

  等我沿着未名湖往回走,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经过留学生公寓,我特地留意看了看。听金先生说,这里原来是梁效写作组的据点。在“文革”期间,梁效一篇篇使社会不宁、人心不安的文章在这里炮制出来,其声名赫赫。

  逆社会文明进步的事情总是不能长久的,人意如此,天意如此。如今,校园的扩音器里响着海顿的乐曲,而学子们骑着自行车,一忽儿一辆,一忽儿一辆,从我身旁匆匆闪过……

  对季羡林先生,张中行的评价:一是学问精深,二是为人朴厚,三是有深情。这是的评,套用一句古话,知先生者,张中行也。

  先说朴厚的事。我早就听说的一件事是,有次,一新生入学,带着行李在校门口下车,临时有事要办,行李没人照看。恰好季先生经过,一个白发老者,穿着略显陈旧,他揣度是个老工友吧,就招呼说:“老同志,帮我照看一下!”季先生慨然应允。直到开学典礼那一天,那学生见季先生与众校领导上了主席台,才知道,帮他照看行李的老人原来是他们的副校长。

  季先生一个大教授,他的家与平常人无异,以世俗的眼光,连平常人家也不如。就是书比别人多,两套单元房,书还是不够地方安置。家里也没有一点现代气息,只有门廊上那盏会自动亮起的灯,算开了风气之先。

  有一次,他与张中行等几个人出了一本书,有家小书店店主同张中行熟,便托张先生求季先生签名(卖签名本也是一种营销手法)。季先生一边认真地一本一本签名,一边说:“卖我们的书,这可得谢谢。”签完了,听说店主还等在门外,忙跑出去与他握手,连连说:“谢谢。”这店主是读过大学的,见过一些教授,但没见过向求人的人致谢的教授,一时语塞,不知所措,抱着书一溜烟跑了。季先生的朴实厚道于此可见。

  季先生术业专精,学识广博,但其主要成就在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的研究和翻译方面。

  据对先生1986年前的著译统计,六百多万字,其中四百三十多万字为中印文化关系、印度中古语言和从梵、德、英等文字的翻译和学术著作。世界上只有少数几个学者通晓吐火罗文,季先生即是其中之一,季先生对吐火罗文所作贡献,在国内无人能出其右。

  这吐火罗文是一种早已死亡了的文字,它是古时流行在我国新疆吐鲁番、焉耆一带的文字。二十世纪初才由德国探险队从我国新疆地区发现这种文书的残卷,后由柏林大学组织年轻学者进行研究,这其中就有他的老师西克和同门师兄弟西克灵。季先生进北大后,在东方学系对梵文、吐火罗文等进行教学和研究,并形成学术梯队。有人说,“吐火罗文发现在中国,而研究在外国”,是季先生的研究和著述作了有力的回答,为中国学术界争了光。

他的这些从学经历,在他给我的为纪念二战胜利五十周年的文章中都写到过,这就是《重返哥廷根》(见笔会文粹 《走过半个世纪》)。

这是他为应我之约而写的文稿。他在来稿的附信中说:“我原来不打算再写纪念二战的文章了,因为拙著《留德十年》已经写尽。经你再三督促,翻看了一下日记,觉得可写者尚多,遂根据日记写了一篇。”还说:“完全根据日记写回忆文章,尚不多见,在这一点上,我尚有可取之处吧!”老人有点小得意,自然主要是风趣。

  在文中,他回忆到了西克教授,说:“我忽然回忆起当年的冬天,日暮天阴,雪光照眼,我扶着我的吐火罗文和吠陀语老师西克教授慢慢地走过十里长街,心里面感到凄凉,又感到温暖。回到祖国以后,每当下雪的时候,我便想到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他也写到了他与他的梵文老师瓦尔德施米特夫妇见面的情景,说到老师的儿子还在读书时便被征入伍,不久战死在北欧战场。而教授还未抚平心中的伤痛,自己不久也被征从军……战争,对民众来说,都是巨大的灾难,是对生命的摧残,即使在战争的策源地,亦不能免。这次重见是在养老院,三十五年后的重见,让他们兴奋、激动,分别时难舍难分,一边不断告辞,一边不断挽留,从上午十时一直延宕到深夜……

  如果说《重返哥廷根》是季先生对他留学生活和师生情谊的回忆,那么《悼念邓广铭先生》则是他对故友的怀念和对朗润园生活的深深留恋。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当年全盛时期,张中行也住在朗润园。因他女儿住这里,照张先生的说法,他是寄居于此。季先生同他常常在晨夕散步时相遇,相互拱手合十施礼,“聊上几句,就各奔前程了。这一早晨我心中就暖融融的,其乐无穷”。

  后来,张先生搬出朗润园。但张先生还健在,“同在一城中,楼多无阻拦,因此,心中尚能忍受得住。”“至于组缃和恭三,则情况迥乎不同。他们已相继走到了那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永远永远地再也不回来了。”组缃是吴组缃,恭三即邓广铭,都是季先生在朗润园的老友。吴组缃先生是一个常“戴儿童遮阳帽的老头儿,独自坐在湖边木椅上,面对半湖朝阳,西天红霞”。邓广铭先生则故意把报纸订在系里,以便每天往返,藉以散步,并常常能与从图书馆回家的季先生相遇,互道珍重。几个大智者、素心人,他们同气相求,惺惺相惜,成了燕园后湖的美丽景色。

  但令无事常相见,可惜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种诗意般的日子随着最为相得的老友的离散而不复存在,季先生“心头感到空荡荡的”。(见1998616日《文汇报·笔会》,后收入1998年笔会文粹《掌上烟云》一书。)

逝者如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赶路,季先生想到了“后死者”的责任。他说,“对已死者来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一个‘后死者’”,“已死者活在后死者的记忆中,后者有时还要完成前者未竟之业,接过他们手中曾握过的接力棒,继续飞驰,奔向前方,直到自己不得不把接力棒递给自己的‘后死者’。”季先生“愿意背着这个沉重的‘后死者’的十字架”,一直背下去,直到非摆脱不可的时候。此后,我离开了报社,中断了与季先生的联系,但还能经常看到他在报上发表的散文、杂文,感到他把关注的目光从学术的象牙之塔移向十里长街,关切社情民意,和民风、文化道德建设,用现在流行的说法,他写了很多很接地气的文章,直到2007年夏秋之交不得不放下手中接力棒的时候。

转自《文汇读书周报》20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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