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逝者叶笃正

2013-11-26 |

■ 气象学家、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

20131016日在北京去世,97

叶笃正(1916.2.21-2013.10.16

时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应用地球物理系教授的叶笃正(右三)在课后与同学们交流

  1916年,中国有了第一份气候记录。也正是这一年,在天津一位清末道台的家中,叶笃正出生了。这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中科院资深院士、中科院原副院长、中科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原所长、名誉所长,在气象领域耕耘七十余载,亦在新中国的气象科学发展史上深深烙下自己的名字。1016日晚,叶笃正在北京去世,享年97岁。

  1020日上午,叶笃正遗体告别仪式于北京八宝山殡仪馆大礼堂举行,叶笃正的亲朋、领导、同事、学生等1000余人前来送别。

  一

  叶笃正1916221日生于天津望族,父亲叶崇质30多岁便任直隶巡警道,相当于警察厅长,天津的警察系统即由其创建。叶崇质有三房夫人,十一个儿子,五个女儿。叶笃正为其第七子,与三哥叶笃义(民主人士、曾任民盟中央副主席)、五哥叶笃庄(农业史专家、《物种起源》、《达尔文全集》译者)、六哥叶笃廉(曾任中央党校理论部副主任)、九弟叶笃成(后改名方实,新华社老领导、《炎黄春秋》顾问)并称“叶氏五兄弟”。

  叶笃正幼时受私塾启蒙,初中跟叶笃成同期进入南开中学。因为不想“屈尊”跟弟弟念同一年级,初一暑假期间,叶笃正突击两个月功课,直接跳级考上初三,这使他得以进入南开中学人才济济的“1935年班”。这个班出了3位中科院院士,除叶笃正外,还有化学家、教育家申泮文及地质学家关士聪,此外,美国工程院院士刘维正、诗人穆旦等亦是叶笃正的同班同学。而依照申泮文的说法,叶笃正是全班的榜首。

  叶笃正的求学阶段,始终伴随着偌大华北的炮声轰隆战火纷飞。当时日本据天津海光寺为兵营,强抓中国百姓修筑炮台,事后将其全部杀害,叶笃正觉得“多少个脚踩着我,我透不过气来”。中学毕业前夕,他还试图上街游行,被保护学生的校长张伯苓阻止后,他还进校长办公室请愿。“张伯苓校长很支持学生爱国运动,很支持抗日,但是他不让你出去。你出去之后,会解决什么问题呢?你被打了,被抓了之后,还是学校的问题,学校还得去救你们。可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后果什么的。” 叶笃正曾回忆。

  1935年,叶笃正考入清华物理系,他的身影出现在一系列学生救亡运动中,亦是“一二·九”时期学生运动中的积极分子。1937年七七事变后叶笃正随校南下,但这位爱国青年的壮志依旧不改。1938年夏天,五哥叶笃庄意外地在西安的马路上见到了叶笃正,根据即将出版的《叶笃庄回忆录》,叶笃正随着他在清华的女朋友参加卫立煌的战地服务团。当时叶笃庄便劝他,“你不是干这个的,还是读书好。”

  在革命与学术中摇摆不定的叶笃正之所以能痛下决心,并非因为哥哥的劝诫,而是那位女同学提出了分手,此后叶笃正回到西南联大继续学业。一次偶然,叶笃正在乒乓球台边结识了学长钱三强,在钱三强的劝说下,叶笃正放弃了自己喜爱的物理专业,转入地质地理气象系。1940年毕业后,他进入西迁于贵州湄潭的浙江大学史地研究所读研,并结识了农业化学系的冯慧。1943年,叶笃正获得硕士学位后,两人结缡。

  硕士毕业后,叶笃正担任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助理研究员,1945年被国民政府选派赴美留学,师从芝加哥大学气象系主任罗斯贝(Car-Gustaf Rossby)。其间,叶笃正发表重要论文十多篇,博士论文《关于大气能量频散传播》中提出大气运动的“长波能量频散理论”,被誉为动力气象学的三大经典理论之一,而叶笃正则成为以罗斯贝为代表的“芝加哥学派”的主要成员之一。

  因为在学术界的头角崭露,1948年,刚刚博士毕业的叶笃正就获得了年薪4300美元的工作,而当时一些小型大学的教授,年薪也不过五六千美元。但他乡再好,亦非吾家,上世纪40年代的美国仍有严重的种族歧视。2003年叶笃正接受央视采访时,仍记得自己在美国帮朋友找住处时,一家旅馆前台说“We have no Chinese room”(我们没有中国人的房间)的神气。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来后,叶笃正立即决定与冯慧回国。当时美国对自然科学家控制严密,直到19508月,叶笃正才得以登上轮船横渡太平洋,经过一个多月的旅途后,是年10月自罗湖登岸。

  当时那些突破阻碍报效祖国的海外知识分子受到了很高规格的接待,叶笃正看到唱歌跳舞的欢迎人群,感动落泪,“FamilyI'm here(家,我回来了)”。学生黄刚多次听过叶笃正回忆当时的场面,“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二

  归国后,叶笃正担任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北京工作站主任,新中国的气象研究,就从西直门内北魏胡同里一座破旧的房子里起步。叶笃正同十几个同事一起,将一个连高空图都不具备的气象室,发展成为包括所有大气科学分支的大气科学研究所。当我国第一张500毫巴地面图(相当于5公里高度的天气图)画出后,叶笃正和他的同事们还举行了庆祝活动,尽管他此前作为气象学芝加哥学派的成员,享受着先进的研究条件,早就将电子计算机在气象学中加以应用。

  “新中国成立后各方面百废待兴。气象研究上一是缺资金,二是缺设备,毕竟原先的气象观测设备基本都是进口的,到(上世纪)50年代有的老化了,但因为封锁的原因也没有配件。但叶先生毕竟是芝加哥学派代表人,对于气象学成套的体系非常清楚,先从监测抓起,从探空气球来做高空图,又善于做一些原创的、创新的工作,为学科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黄刚说。

  1953年,叶笃正与同事提出了东亚大气环流突变概念,并展开了气候突变问题的系统研究。这些发现和理论成为研究东亚气象学问题的重要文献,奠定了中国天气预报的重要基础,领先国外学者20多年。1957年,他又率先发现了冬季高原南北两侧的两支西风急流,并揭示了其对东亚大气环流和气候变化的重要作用,随后又率先提出高原之于大气,夏季是热源,冬季是冷源。因为叶笃正的发现与研究,国际上才接受了大地形热力作用的概念,为青藏高原气象学的建立奠定了科学基础。

  “我的一位师兄近期看到美国大气动力学一位顶尖的专家写的文章,他觉得跟叶先生(上世纪)50年代在国内的研究有所接续,就把叶先生的文章发给了那位科学家。那位科学家回复说,叶先生的工作绝对领先于时代,模式非常先进,令他amazing(惊叹),即便现在读也有很大收获。”黄刚回忆。

  当时的中科院气象组有“四大金刚”之说,指的是叶笃正、顾震潮、陶诗言和杨鉴初四位科学家,而以叶笃正居首。但在“文革”到来时,叶笃正也带头受到了批判,最大的罪证,则在于曾经的留学经验。科学家的拳拳报国心,在红卫兵眼里,却是“美国给你这么好的待遇,回来你不当特务,回来干嘛”?

  “文革”初期,“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特务”叶笃正被批斗,保存了多年的学术资料也被付之一炬。而后他与冯慧下放到湖北潜江干校。1970年,叶笃正的长子叶维江结婚,叶笃正夫妇都没能回京主持婚礼,之后反而是叶维江夫妇与叶笃正女儿叶维明挑着扁担去干校探视,叶笃正的招待方式,是让他们仨也下地干了一天活。

  一生之中,只有因“文革”停止工作的时候,叶笃正后悔过回国的选择。但当“文革”结束后,1979年他以中科院大气物理所所长身份访美,一位当初曾极力劝阻他回国的同窗好友,29年后见面的第一句话问:“您后悔吗?”叶笃正回答:“我现在一点儿不后悔:第一,我是中国人,我给中国做事,给中国老百姓做事;第二,美国不会给我这么一个舞台来提意见、搞规划。”

  “说实话,如果一直处在‘文革’中,叶先生也就没有机会实现他的初衷报效祖国。‘文革’当然对他的学术有影响,但是相对他整个学术生涯来说,这段时间毕竟是短的。回国毕竟给他一个很大很精彩的舞台,相对也给了他最好的条件去做工作,所以总的来说,他仍是不后悔的。”黄刚解释。

  1984年,美国气象学家马隆带着开展“全球变化”研究的想法,来中国寻求叶笃正的支持。全球变暖、温室效应这些现在普通人耳熟能详的概念,当时在学术界却是甚少被关注,而年近古稀的叶笃正意识到了其重要性,从此投身于这一新的课题。在全球变化的研究基础上,他又提出有序人类活动的应对方式与理论框架,耄耋之年仍为之鼓呼。中国之所以能成为全球变化科学指导委员会的成员国,叶笃正的学科先驱地位功不可没。

  三

  90岁以前,叶笃正仍然每周一三五到院内上班。2001年,他甚至带了一个经济学出身的博士生,因为当时他打算研究气候经济学,师生可以互相学习。这种交叉学科研究,在当时国内气象界尚未起步。“叶先生觉得气候是有价值的,但如何衡量,如何体现,他就会去学习经济学,非常谦卑地向人请教。”

  2000年之后,叶笃正还发文,提倡建立天气预报服务体系,他认为天气预报不该是我读你听的方式,而应该有受众的反馈系统,以此更好地定制服务;应该将老预报员的经验数字化,进入计算机模型;并强调应当建立天气预报的风险体系。“即便在现在的眼光看来,他的设计也是非常先进的,我们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直在琢磨这些事。”黄刚说。

  “叶先生曾经说过,有两种科学家,一种是在一个领域做得特别深,相当于登上山的顶峰;另一种则是已经能望见顶峰了,就把路让给后来者,推他们一把,自己再去找一个更麻烦的山峰开辟道路。在我看来,叶先生是两种科学家的结合,一个人爬了那么多山,喜欢挑战,喜欢交叉,不仅自己做到最好,而且还让路给后人,为他们指明方向。”黄刚说。

  这位灵感纷呈的科学家,一生在国内外知名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200余篇,与他人合著专著12部。但他更多的想法,仅仅停留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这位老人有随手记下想法的习惯,他曾对黄刚说:“我百年之后,你们就把这个本子拿去,从里面找选题。”

  而叶笃正更重要的成果是,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气象人才,中科院大气所里的工作人员,八成都是叶笃正的学生,黄刚与其父、中科院院士黄荣辉,两代人都师从叶笃正。黄刚当年因为本科成绩卓异,跳过硕士直接跟着叶笃正念博士,但其在叶先生指导下写的第一篇论文,就使这个年轻人灰头土脸。上世纪90年代,叶笃正的视力已经不太好,他要求黄刚念论文,他一边听一边随时喊停,提修改意见,“前前后后修改了无数次,当时我整个人已经颓了,觉得干不下去了。但不改不行,不达到要求他不签名。非常非常痛苦的过程之后,终于通过了,交给杂志,结果什么都没改就发了。老先生的要求比学术刊物严格多了。”黄刚回忆。

  按照不成文规则,这类学生在导师指导下发表的论文,往往会将导师署为第一作者,一来发表容易,二则也算是导师的学术成果。但叶笃正从不挂名。在黄刚看来,除了不居功,导师这么做还有另一重深意:“金字招牌”叶笃正的观点往往直接被业内接受,而一个毛头小子的文章,反而可能引起不同学术声音的争鸣。“所以做他的学生很难受:发文章要有真本事,严师改稿先掉一层皮,然后还有各方面的批评意见等着。”黄刚说。

  除了学术上的指导,叶笃正还往往为学生的人生选择给予指导意见。1984年成为叶笃正第一位博士生的邹晓蕾记得,这么多年来,每当遇到是否出国做博士后、是否在美国大气研究中心工作、是否在美国大学教书这一类问题,叶笃正的答复都是:“去。”

  2009年,邹晓蕾问叶笃正,回来为中国的数值预报做贡献可好,叶笃正说:“好!”又说,“你要是能把这件事做了,你可以歇歇了。”

  四

  历史的吊诡仿佛在于,两代知识分子,对于学术与家国的不同选择,而在那“去”与“好”的两字中,又有多少无法言说的无奈。1950年为回家的感觉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科学家,他的两子一女,及许多门生,都选择了前往国外继续科研、治学之路。叶翁已矣,无法再问他的心迹,但侄女叶维丽却记得七伯反复说起,“文革”期间被批被整,失去自由,被禁于研究所中,“幸亏没有自由不让回家,才没有自杀的机会,关他是救了他一命”。

  去年夏天叶维丽回国,陪叶笃正在楼下小院晒太阳,叶笃正当时已经羸弱到走不动路,两人对坐无言时,叶笃正又说起“幸亏被关没有自杀”。这些话叶维丽听他翻来覆去说过好多遍,原本一直以为是人老了的缘故,彼时彼刻,她却突然懂得:这是他挥之不去的记忆。

  叶维丽从不觉得自己出身“望族”,传奇式的“叶氏五兄弟”,现在在世的仅有她的父亲方实,亦已中风失语。在这个下一代的记忆中,三伯是刚从秦城监狱出来的几近骷髅的人形;六伯是穿着旧棉袄系着粗麻绳风尘仆仆的身影;五伯留下歪歪斜斜的“人生有何罪”的字迹后撒手人寰;七伯则是在那个夏天里,翻来覆去说着“幸亏”的老人。

  “我想人们也会这样来纪念你,将你历年获得的各种奖项证书——中国的、外国的——一一展示:一个国家级、世界级科学家。”

  “但你也是一个曾经受到过深深侮辱和伤害的人,和其他许多20世纪中国善良、爱国的知识分子同命运,这里面,有你的几个兄弟。”

叶笃正去世后,叶维丽写下如此悼文。

(许荻晔)

转自《东方早报》20131023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