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再说陈诗《经史》

2013-06-20 |

○谢泳

《经史》是陈寅恪的一首名诗,全诗如下:

虚经腐史意何如,溪刻阴森惨不舒。

竞作鲁论开卷语,说瓜千古笑秦儒。

  关于此诗写作时间,有两说。清华版《陈寅恪诗集》系于1949年至1950年之间,三联版《陈寅恪集·诗集》系于1951年至1952年之间。周一良、朱新华断为1950年或本年暑假稍后(参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注》下册第551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这些时间都没有确定。

  我认为,本诗当写于1951520日以后。因为1951520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应该重视关于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本诗即对此的感慨。

  以往解陈诗的文章,对此诗争论不少,但最后综合余英时、朱新华、胡文辉等人意见,将“虚经”和“腐史”联想《列子》和《史记》典故,认为此诗暗指“马列”,几成定论,似还可商。

  “虚经腐史意何如”,其实还是当年金克木的意见有说服力,此处“虚”“腐”都是动词,意谓“把经架空,把史破坏”,是针对当时《人民日报》批判电影《武训传》的社论。《人民日报》社论说电影《武训传》“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难道是我们所应当歌颂的吗?”

  陈寅恪是中国文化本位者,以社论那样的口吻批判中国传统文化,陈寅恪不能接受。

  “溪刻阴森惨不舒”,用《世说新语》典故。“桓温读《高士传》,至于陵仲子,便掷去曰:‘谁能作此溪刻自处!’”陈诗感慨:这样对待自己的文化太刻薄、太不近人情、太可怕了。

  “竞作鲁论开卷语”,这是陈诗又一高妙今典。“竞作”亦有陈诗抄为“见说”,我以为“见说”更确。

  胡文辉借朱新华解说,认为“鲁论”为汉代《论语》的一种传本,即《鲁论语》,并以此联想《论语·学而》起首句“学而时习之”,认为指当时学习马列主义的风气。

  其实这是陈诗最关键的一句,一解开,全诗即豁然开朗。“鲁论”即暗指“武训传”,武训是山东人,借“鲁”代指。“鲁论”是关于山东人的论,即“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的暗喻。“开卷语”即“社论”代称,这是陈寅恪自造的词,社论均在头版,开卷即见,称“开卷语”,很妙。恰合《应该重视关于电影〈武训传〉的讨论》一事。

  “说瓜千古笑秦儒”,胡文辉解释详备。典出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秦既焚书,恐天下不从所改更秦法,而诏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种瓜于骊山陵谷中温处,瓜实成,诏博士诸生说之,人言不同,乃令就视,为伏机。诸生贤儒皆至焉,方相难不决,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压,终乃无声。”

  此典意谓秦始皇焚书以后,为威服天下而屠杀儒生。他的具体办法是先以官职引诱儒生,再以种瓜之计诳骗儒生,最后将儒生坑杀。这个坑儒过程是一精心策划的阴谋。

  关于此诗背景,当年金克木、章培恒都有回忆。金克木在向达处看到,他的判断是“陈先生还是陈先生。诗最好不要传观”。可惜多数人没有看出“鲁论开卷语”和批判电影《武训传》社论的关系。

我们不能确知陈寅恪当时是否有此判断,但通观全诗,放在批判电影《武训传》的时代背景下,则诗意自然通解,既合陈寅恪思想倾向,更合陈寅恪为文为诗习惯。

转自《东方早报》201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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