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苗日新:复活一个富涵历史的清华园

2012-12-24 |

我国著名学府清华大学所在地清华园是清代皇家园林,至今有三百多年历史。这个美丽的园林前60年的历史被神秘地隐去,原因何在?

  《古今图书集成》是我国现存最大的类书,雍正抹去了编纂者和编印地点,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清华大学内著名的“荒岛”近春园,真的是英法联军在烧毁圆明园时一并烧毁的吗?

  这些问题,都可以在清华园的一砖一瓦中找到答案。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退休教授苗日新晚年笔耕不辍,著有《熙春园·清华园考———清华园三百年记忆》和《导游清华园》两本书。羊城晚报记者来到清华大学拜访苗教授,在这位高级“导游”的带领下漫步清华园,听他讲三百年风云历史和风流人物。

苗日新教授 钟哲平/

  胤礼不是甄嬛毒死的

“胤礼是雍正叫甄嬛毒死的?不可能,那是《甄嬛传》编的。胤礼死于乾隆三年,雍正都死了,怎么指使甄嬛去下毒?雍正和胤禄、胤礼最铁,他们一起迫害胤祉。他们的恩恩怨怨就在清华园里。走!我带你去看。”

苗日新教授带记者游清华园,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钟哲平/

  苗教授带着羊城晚报记者来到著名的水木清华,介绍道:“这里原来是个戏台。康熙常来荷花池边喝茶看昆曲。他最喜欢胤祉,叫他负责编书编律历。后来雍正当了皇帝,对胤祉怀恨在心,抢了他编书的功劳,然后把他囚禁至死!”

  当记者听得惊心动魄,苗教授语复平静,细说从头。熙春园建于1707年,是胤祉的赐园。171347日,康熙来这里过60大寿,诸皇子在水木清华露台表演昆曲《长生殿》。康熙希望六十甲子又一春,就把此园命名为熙春园。康熙御笔“熙春”园匾,今已无存。如今悬挂在工字殿前的“清华园”门匾,则是咸丰御笔。此后10年,康熙有8次在熙春园过生日,对此地情有独钟。

  “你要知道,康熙多次来熙春园,并不仅是看风景的。”苗日新说。

  《古今图书集成》——康熙“督编”的最大类书

  原来,熙春园内正进行着一项重要的文化工程——编纂《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很重视,经常来看看编书的进展,书名就是他亲赐的。”苗日新告诉羊城晚报记者。

  《古今图书集成》由胤祉的老师陈梦雷编纂。胤祉在熙春园内专设了“古今图书集成馆”,拨出八十多人帮陈梦雷收集、抄写、整理资料,然后用铜活字印刷,配以精美的木刻版画。

  《古今图书集成》是我国现存最大的类书,也是世界最大的百科全书,篇幅是《大英百科全书》的4倍。全书1.6亿字,共10040卷,6190部,印成后用特制的木函装放,一函装10余册,装一部完整的书要500多个木函,把这些木函首尾相连,长200米。《古今图书集成》全面收录了我国从上古时代到明末清初的文献,天文地理、文史哲学、政治经济、农桑渔牧、医药偏方……无所不包,更难得的是注释分明,索引性强,编纂者的功力及心血可见。

  为了说明《古今图书集成》的地位,苗日新给记者展示了1878813日的《伦敦环球报》一篇报道。“这部鸿篇巨制是整个华夏文化的汇集,我们驻北京公使馆的秘书麦尔斯先生同清人谈判时,非常尽职,没有泄露这套百科全书是卖给外国人的,我们用1500英镑买来这样一套巨著,显而易见是划算的事情。书的运送因冬天来临了耽搁了几个月,现在,大英博物馆终于迎来了这笔宝贵的财富。大英博物馆能保存这样一套书是多么值得庆贺!”

  编纂者陈梦雷的名字为何被删去?

  然而这部著作的编纂者陈梦雷却没有得到好下场。正如编纂《四库全书》的纪晓岚曾被发配乌鲁木齐,编纂《永乐大典》的谢缙被悲惨地活埋于白雪中,陈梦雷也应了文人多难的命途,一生坎坷,含恨而死。

  苗日新每每提起陈梦雷的身世,都扼腕叹息,充满隔代相知与同情。

  福州才子陈梦雷19岁中进士,进了翰林院没几天,就发生了三藩之乱,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建叛乱,朝中不少福建人士受牵连。陈梦雷险被问斩,于1682年流放奉天,即今沈阳。17年后,康熙东巡谒祖,陈梦雷跪道诉冤。康熙见其谈吐不凡,就赦免他回京当了胤祉的老师。这个老师非常尽职,不仅认真教书,还细心整理各种图书史料。康熙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义,就叫他编纂一部《古今图书集成》。陈梦雷埋头编书,一干13年。可是书还没编完,装订了64部,完成了96%的时候,康熙死了。继位的是和胤祉不太哥们的皇四子胤禛,即雍正。雍正一向嫉妒胤祉的才学,他即位后,胤祉被囚禁在景山,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年轻时跟着老乡遭殃,晚年跟着主子遭殃。陈梦雷一生两遭流放,前后长达40年。当他被发配到黑龙江卜魁,即今齐齐哈尔时,已经73岁,白发苍苍,一路披枷带锁地走去。他屈辱地活到了90岁,客死异乡。

雍正朱批蒋廷锡密折,这是《古今图书集成》由陈梦雷编纂的直接证据

  在老病穷途的日子里,陈梦雷最魂牵梦绕的,是那未竟的《古今图书集成》。他并不知道,雍正已下令将他的名字从编者中删去。雍正令蒋廷锡重组60人,进入集成馆把手尾做完。雍正四年,《古今图书集成》出版发行。集成馆被解散,抹去任何记载。此后两百多年,“公认”的古今图书集成馆是故宫武英殿,从无人提及熙春园。

  近春园并非被英法联军烧毁

  2009年,《古今图书集成研究》的作者裴芹提出,陈梦雷是在流放地上疏“乞赐差事”的,回京后并没有明文平反,在宫廷重地武英殿活动的可能性不大。

  著名历史学家李学勤说,揭开古今图书集成馆谜团的,正是苗日新的著作《熙春园·清华园考——清华园三百年记忆》。

  在20104月第一版的《熙春园·清华园考》中,苗日新以古建筑图、史料、诗文多重证据,证明了是陈梦雷及其团队在熙春园内编纂了《古今图书集成》。此书于20114月第二版发行时,苗日新又补充了一个雍正剥夺胤祉及陈梦雷功绩的铁证——雍正朱批蒋廷锡的密折。密折内有“不必改印、恐后有论”等字句,还说已把陈梦雷的亲友“他解还乡,严加看守本地,不许游荡生事”,读来满纸阴云。

  清史专家阎崇年在央视《百家讲坛》节目讲《大故宫》时,专门提到《古今图书集成》的编印地点不是在故宫,而是在清华大学里面的熙春园。阎崇年还在台北召开的两岸故宫研讨会上说明,这是清华大学苗日新先生书作考证的结果。

  中国古建筑学家罗哲文说:“细读了《熙春园·清华园考》一书,不仅使我重新认识到清华园的历史与艺术价值,而且使我了解到被称之为康乾盛世的帝王君臣父子兄弟之间争权夺利的情况。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古今图书集成》这一历史上最为宏大的鸿篇巨制的编修经过和地址问题,纠正了我多年的误解。苗日新先生以历史文献和实物遗存两相印证的方法,还原历史真相,功莫大焉。”

  自从1991年担任清华大学基建规划处处长开始,苗日新就十分注重积累第一手材料,对清华校园内的每一座建筑详细建档,纠正了许多以讹传讹的记载。比如在许多史料中,都说清华园相连的近春园是英法联军在烧毁圆明园时一并烧毁的。苗日新翻查到1934年清华图书馆重修时领用近春园旧料的记录,抽丝剥茧,考证出近春园从未被焚烧,而是同治皇帝为了给慈禧40岁庆寿,要重修圆明园而拆了近春园。

  苗日新说:“清华园是康熙朝所建皇家园林的唯一幸存者。清华大学的历史,就是中国近代史的缩影。清华园的荣辱,与国家的荣辱息息相关。雍正以勤政为名,但文字狱大大超过前朝。中国的落后自雍正乾隆闭关开始,而非当今意识形态所归咎的封建制度。”

  清华大学百年校庆,陈梦雷显灵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1927年夏天,当朱自清在清华大学荷塘边散步时,并不知道他走过的地方,300年前是古今图书集成馆所在地。不远处的清华大学礼堂,就是陈梦雷故居“松鹤山房”遗址。

  松鹤山房的名字取自康熙赐联“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陈梦雷也自称松鹤老人,有《松鹤山房诗文集》传世。他在编纂《古今图书集成》的13年都住在熙春园,可是松鹤山房遗址一直没被发现。在雍正乾隆年间使用的地图上,也没有松鹤山房的标记。地图上有多处挖补的痕迹,就像陈梦雷在《古今图书集成》上消失的名字一样,掩盖着某段神秘的历史。

陈梦雷不甘心。他等待着有人发现他的遗迹,证明他的心血。

苗日新教授在松鹤山房遗址勘察

清华大礼堂维修初期,古建筑石基在开凿工程中重现

  斗转星移,倏忽而至公元201015日。清华大学为百年校庆维修大礼堂。北京建工集团的工人在挖掘大礼堂地面时,发现地下有建筑物遗迹。基建处时任处长龙奋杰打电话给退休老处长苗日新,请他过来看看。苗日新一个激灵,马上拿起前两天刚从国家图书馆找到的皇家权威建筑图册“样式雷”《乾隆三十三年熙春园平面图》,小跑到工地现场。

  工人指着地下一段青砖拱形物给苗日新看。他激动地说:“桥!”他观察了一下地形与泥土痕迹,判断桥下的小河是从东北流向西南的。他打开“样式雷”比对一下,沿着已经消失的小河,像淌水般向东跳了几步,问工人:“这里可有房子?”工人说:“有几块大石头,蛮整齐的。”苗日新眼前一亮,这正是清代两层小楼的常用石基!他觉得浑身热血奔流,但是理工科教授惯有的冷静提醒他,不要急于下结论。

  苗日新和几位建筑学院的教授一起,测量了附近的水土与山丘变化情况,推断出这里300年内只盖过一座房子。这一遗址的位置,与现今清华大学二校门,即原永恩寺门内的两颗古柏的对应方位,及松鹤山房的位置均吻合。这正是1709年胤祉为他的老师陈梦雷建造的松鹤山房。六间房,两层楼,格局依然历历在目。把现在测量的数据,换成古代建筑常用的“苏州码”来计算,则与陈梦雷诗文中记载的居所情况完全一致。

  苗日新一看大礼堂东墙与松鹤山房石基紧贴的构造,就明白了1917年美国建筑师墨菲修建清华大礼堂时的思路。他当年一定挖出了松鹤山房的房基,但因不知其来头,又重新填埋了。因为如果拆去石基,将扰动土壤,产生不均匀沉降。而以原来的地下石基巩固新建筑的外墙,是非常专业的手法。于是,陈梦雷故居又默默尘封了近百年。

  苗日新发现松鹤山房的这一年,是陈梦雷入住松鹤山房300周年。也是陈梦雷逝世270周年。又是清华大学校庆百年。冥冥中,仿佛陈梦雷显灵了。

  如今,清华大礼堂已被国家文物局列入永久保护建筑名录。改建大礼堂的总建筑师、清华建筑学院院长朱文一教授,设计了永久保护陈梦雷故居方案,在大礼堂地面上铺设透明的玻璃地板。游人走在上面,就能看见松鹤山房的遗迹。

  三百年悲情人物

  松鹤山房重见天日,令苗日新倍感欣慰。他说:“陈梦雷故居的石基,默默承托了清华大礼堂东墙近百年。这仿佛是一种寓意。清华大学从四大导师开始,历代学人就孜孜不倦地追求古今融汇、中外贯通、文理兼修的治学理念。”

  “梁启超了不起,他编的教学课程表里,有不少现代科学的科目。”苗日新指着工字厅西侧说:“梁启超原来就住在那里,泰戈尔访华时也下榻于此。光是这个工字厅,就有多少故事!”

  192761日,清华国学研究院毕业典礼在此举行。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云集。王国维为学生题写了一个扇面:“生灭原知色即空,眼看倾国付东风。”没有人知道,他这是在告别。62日,王国维沉湖自尽。消融了“文化所化之人”目睹文化衰落时之苦痛。

苗日新深情地说着这些并未远去的故事,带记者一路游览陈寅恪、赵元任等名人故居,还来到图书馆,看看曹禺当年写《雷雨》时用的那张桌子。

曹禺《雷雨》诞生的地方——“长桌的一端对面两个座位”

  苗日新说,名人故居不仅是体现文化氛围与纪念学术精神的重要场所,还能反应不同时代的文化风貌与建筑水平。保护清华的名人故居,就是保护中国近代史的进程。但是清华校园内的名人故居有其特殊性,名人太多,住过的房子也太多。这些房子基本都是学校的宿舍,不是私产。比如陈寅恪,在清华内就搬了4次家。这些宿舍的流动性很大。1961年,苗日新作为清华土建系的青年教师,入住进新林院8号的客厅,一住就是13年。多年后他才知道,新林院8号是梁思成、林徽因故居,梁林就在这里以带病之躯设计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

在陈寅恪破败的故居门前,苗日新对记者说:“清华近百年有三百多位知名教授,分住在5座住宅院内,要是把所有名人住过的地方都封起来不动,也是不可能的。房子就是要有人住,才有生气的。来来往往的住客,其实也是在保护房子。”

苗日新在梁思成和林徽因故居新林院8号前(1965年摄)

王国维故居西院43 苗日新/

新林院8号梁思成、林徽因故居现状

清华园内的陈寅恪故居成了大杂院

  对于苗日新《导游清华园》一书重点介绍的、名人故居比较集中的照澜院、西院、新林院、胜因院,校方计划全部保留,逐步把住户迁移,对房屋修缮,做成专供学术文化研究的场所,突出其文化纪念价值。这是苗日新更为欣慰的事情。

链接

  苗日新

清华大学研究员,山西天镇县人,1934年出生。曾任教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土木建筑系和工程力学数学系,1997年退休。退休后着力研究校史和清代清华园史,著有《熙春园·清华园考———清华园三百年记忆》和《导游清华园》。

(羊城晚报记者 钟哲平)

转自《羊城晚报》201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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