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女儿追忆父亲王辛笛生命的最后旅程

2012-10-16 |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

辛笛和女儿王圣思看望巴金 (王圣思 供图)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这是父亲辛笛三十年代在异域写下的新诗《再见,蓝马店》中的最后一句,不少海外爱诗的人都能背诵这首诗里的诗句。父亲曾解释它的含义是:在汉语中人们分手时说“再见”,本是一般用语,泛言希望再次见面而已,但本诗在这个特定的情况下肯定是不会再见的,就特别明白地道出这只是祝福的本意,赋予了一种低徊不绝的惆怅。而父亲病重住院之前所做的一些事情好像都是忙着在向友人说“再见”,也就是肯定不会再见的告别,实在也是他向人世作出最后的祝福。

200418日父亲匆匆地走了,慢性子的他急急地去追赶母亲文绮。在他初恋时心目中的“蝴蝶”飞走的第一百天,他也飘然而去。他们又可以团聚了,从此长相守,永远不分离。

母亲生病期间一向不愿去医院,严重的骨质疏松造成脊椎多次病理性骨折,最终挤迫心肺。2003930日早上,因心跳紊乱,呼吸急促,她主动提出要到医院去,父亲闻讯,让我搀扶着,走进母亲的卧房,父亲坐到母亲的身边,左手握着母亲的右手,久久不愿移开。那天下午505母亲在昏迷中平静辞世。

父亲听到噩耗,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亲自拟定发在《新民晚报》上的讣告是:“爱妻徐文绮(原俄语广播学校教师)痛于930日病逝,享年90岁,丧事已办。”但从那天起,他就很少说话,只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他沉默寡言,茶饭不思,拥被而卧,不肯起身,我常坐在他的床边和他说说话,劝慰他。他微微摇头,只说了一句:“没有人可以代替得了妈妈啊!”当我们捧回母亲的骨灰,父亲为之变容,吃惊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这样一抔灰了?!”一首泣血的《悼亡》是他作为诗人的最后绝唱:“钻石姻缘梦里过,如胶似漆更如歌。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伤心叹奈何。”以后无论我们或友人如何鼓动他再写诗吟哦,他都默然对之。他的诗情、灵感仿佛随着母亲而逝。

父亲终于愿意起来坐坐,从卧房走到客厅,我们在一旁搀扶的人总能感觉到,每每走到母亲的遗像前,他就会驻足几秒,看一眼,再迈步。精神稍好时,他坐在桌旁,要我给他念《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听着听着,他就会联想到现在,有些感叹。读到他在爱丁堡写下的《相失》一诗(收入《手掌集》改诗题为《门外》)时,他要我连读两遍。然后轻轻地说:“那时就仿佛是写现在的心情呢。”而父亲当时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彼时彼地的诗歌想像力竟能如此奇特,超越时空而在七十年后契合他此时此地的情感,难怪诗的魅力是永存的。待我读完传记,他作出简短的评论:“你把我这个平凡的人写得不平凡。”我说:“这是因为你这个平凡的人还是有些不平凡之处。”他微昂起头哑然失笑。

渐渐地我们发现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10月底香港友人潘耀明(彦火)在老诗人黎焕颐的陪同下来家看望父亲。他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香港结识,彦火曾对父亲做过专访,畅谈三小时,整理记录为《王辛笛的诗歌造诣》。这次重逢,父亲很高兴,特地在日历上写下一笔。父亲还记起在此之前台湾诗人痖弦、张默先后来访,也聚谈甚欢。这次把晤后他俩都有相见恨晚的浩叹。

111日是早就定下举行《辛笛诗歌创作70年研讨会》的日子。一些诗友得知父亲丧偶的消息,都有些犹豫,是否要推迟召开?他本人认为不用再麻烦改日子。在开会之前的几天,他在赠给所有与会者的新书《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上一一签名,而且还写上所赠对象的名字,使人们发现后自有一番惊喜。研讨会那天清晨,他心跳又不太正常,他仍然认为不能不去,不能让大家失望,吃点药就行,于是我又带上了心脏病的备用药。两个小时的开幕式他坚持了下来,和与会者一起合影留念。过后他在家里连听两遍发言录音,几天内,意犹未尽,又看了两遍录像。两天后他又应邀勉力出席了《上海文学》创办五十年的庆祝活动,碰到了老作家罗洪、徐中玉、钱谷融等老朋友,与久不见面的中青年作家简单交谈,甚为高兴。

在巴金先生生日前夕,1124日适逢《巴金百岁华诞图片文献展》开幕。父亲不顾我们劝阻,一定要亲自前往,表示祝贺。在留言卡片上他毫不思索地题上“祝老友长生”——停顿了一下,又挥笔写下——“不老”,引得围在旁边的工作人员一片赞叹,认为他思维依然敏捷。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也是他最后一次题词。

122日是父亲的生日,海内外有诗友早几天就给我们电话,要来家给他过91周岁生日,但在前一天,他忽然感到身体不适,立刻送医院急诊。在住院期间,他精神时好时差,以前总是不爱回信,喜欢以吴梅村的诗句“惯迟作答爱书来”作自我辩解,但得知臧克家先生病危,还叮嘱我写信给郑曼夫人;友人的贺卡也让我代他回复。不过,更多的时间还是嗜睡,还是默默无言。人们都以为他会逐渐康复的,他也几次向医生提出要回家,实际上病情不够稳定。

果然,2004年元旦以后,反复高烧,痰多,加上吞咽困难,呛咳不断,开始鼻饲。18日早上痰吸出来了,但肺部的功能已丧失。父亲的眼睛微抬了一下,没有痛苦的表情,至上午920,呼吸逐渐衰竭,心跳逐渐停止,唯有两年前装的起搏器还在跳动。父亲走了,走得平稳安静,他遂了自己的心愿,追随母亲而去。早在2002年的清明,父亲看着我们为他和母亲所做书碑寿墓的照片,触动了诗情, 幻想自己躺在墓地里发出声音:

每到清明

多谢每一位前来

为我扫墓的人

带来花环的一片深情

看,青青墓上草呵

那是因为我的生命

已经融入到这方土壤中

永远和时间同在

你没有听到我轻微的召唤么

请你轻轻地放下每一个脚步

我不知你会惊动了谁

那就是我以虔诚渴望的眼睛

在迎接你的到来

今天过去了

但愿你明年能照旧再来

墓碑上刻有我和老伴

和我们子女的名字

我们俩并不寂寞

在晨风中我们唱起与子偕老之歌

这是他对身后的想像,也表达了他眷恋人世的心愿,在他晚年的诗作中总是充满着温馨、恬淡、乐观的感情。当他离开了人世后,我们才读到这首诗,不禁在心中默默应答:放心吧,父亲,我们和爱你诗的读者会常去探望您们的。而我仿佛总是听到父亲以他惯有的哑嗓子向每一位探望者道谢,并不忘说一声:“再见!”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父母把他们美好的祝福永远留在了人间。

(深圳商报记者 楼乘震 整理)

转自《深圳商报》201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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