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有关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藏《陈寅恪资料集》

2012-09-26 |

“总有人在万里之外牵挂”

○葛兆光

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亚图书馆旧书库的角落里,收藏着一些有趣的剪报资料,分门别类,都以黑色硬纸板作成封面,用白色写标题,看上去并不起眼却很有价值。至今我也不知道,这些资料究竟是谁整理的。其中,既有现代的周作人、丰子恺、张爱玲的,也有古代如李渔、施耐庵、兰陵笑笑生的,里面也有一份薄薄的“陈寅恪资料”,剪贴了196910月陈寅恪先生去世后,海外报刊的各种有关文章,不少是研究陈寅恪的学者所没有见过或未曾提及的。陆键东的《陈寅恪最后二十年》第二十一章《身后是非谁管得》中,曾经提到过香港《新晚报》(没有日期)、《春秋杂志》(1969121298期)、台北《中央日报》(1970126)、《传记文学》(163期)等等,来说明陈寅恪死后哀荣在两岸之殊异,但是,如果他能看到这份剪报,就会增加很多很多资料,如曹聚仁、今圣叹、费海玑、清华生、章曼的回忆和纪念文字。在普大客座的第二年也就是2011年,我扫描了一份存在手边,好几次想为此写一篇文章,却因为疏懒的缘故,始终没有写出来,这个暑假稍稍有些闲暇,再次翻看这册资料集,便顺手写了以下这些笔记。

1969107,七十九岁的陈寅恪去世。在大陆,虽然1017有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次日《南方日报》有一百来字的讣告,但在那个非常时期,除了革命再革命的高潮迭起,最高指示一句顶一万句的震撼,一切都不引人注意。不过,始终牵挂这位大学者的海外却相当敏感。在这册《陈寅恪资料集》中,收录最早的是一个署名“丝韦”的人115在《新晚报》发表《记陈寅恪在广州病逝》,引用了《南方日报》的消息,对陈寅恪的逝世很是惋惜,并且一连引用陈氏《蒙自南湖》(景物居然似旧京)、《乙酉冬夜卧病英伦医院》(沉沉夜漏绝尘哗)、《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句》(故国遥山入梦青)三首诗,感慨陈寅恪一生命运多舛;稍后是一个署名“守为”的人在1111的《明报》发表《陈寅恪之逝》,介绍了陈寅恪的生平业绩,特别提到他“对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的研究,世界第一”,文中说到一则无法证实的传闻,即陈寅恪曾经用英文作题为《武曌与佛教》的学术演讲,“许多外国人听到武曌之名便怀着好奇心来听她的艳史,怎知道陈先生所讲的纯是学术考据,绝无艳史可闻”。

或许是这一消息激起了海外报界的纪念潮。先是慧庵在111724日、121连接发表《陈寅恪与当代中国史学》(上、中、下),接着是曹聚仁11月接连发表三篇纪念陈寅恪先生的短文《谈唐学》(上、中、下)。只是陈寅恪逝世的消息传到香港已是11月,就像1130出版《明报周刊》上署名“克亮”的《史学家陈寅恪逝世了》说的,“这个迟来的噩耗,也要靠‘带口讯’才使海外的人知道”,所以,迟来的消息让很多人认为,陈是11月初才去世的,前引丝韦、守为的文章,都说陈逝世是在11月初,而于徵在1119《星晚》发表的《记陈寅恪先生的著述》中,评论陈寅恪有关中古历史中“种族”与“文化”极其重要的学术观念,也说“陈先生已于十一月初在广州病逝”;而据说曾经是陈寅恪学生、1934年入学清华的葵堂,在《新晚报》发表《忆陈寅恪先生》时,也说“陈寅恪先生在本月初病逝”。值得顺便一记的是这篇文章的后面,他回忆当年清华大学时的情景相当生动,不妨写在下面:“到了冬天雪季,只见他(陈寅恪)头戴青色风帽,长可披肩,腋下夹着或青或紫的布书包,在青松、白雪映照下的红桥上慢慢而行,当时的园中人每每称道之为灞桥风雪中的人物,只是少了一匹小毛驴。”

最全面的纪念文章,一篇是前面提到的慧庵《陈寅恪与当代中国史学》。慧庵的文章全面回顾陈寅恪在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中的成就,特别详细介绍了《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隋唐制度渊源略论》、《元白诗笺证稿》等书,以及《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秦妇吟校笺》等作品的内容;而另一篇则是12月出版的《祖国》署名“章曼”的《敬悼陈寅恪先生》长文,这篇长文一开头就指出,按照陈寅恪先生的地位,新华社应当发表讣告,但陈寅恪先生“早已被认为是应予打倒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文化大革命后复被打入牛鬼蛇神行列,在□□看来,其死自不足惜”,所以不予报道。接着文章详细介绍了陈寅恪先生的生平与学术,推重他是“一代大师”,是“世界权威”,并且引用了不少资料,说明1949年之后他在大陆被批判的情况。我很吃惊的是,这位章曼居然收集了如此多的批判资料,包括陈伯达、郭沫若、北大历史系、中山大学历史系等等,特别是中山大学历史系的批判情况,文章中叙述得格外清楚,如七十一篇批判论文中,有关陈寅恪的三十六篇,当时批判会上,有人说陈寅恪是“活僵尸”等等。我不知道这位章曼是何许人,但他很能体会陈寅恪先生的心境,不仅指出陈寅恪先生二十年中,“徒苦不得自由研究,自由发表……其内心之痛苦,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而且引用《论再生缘》等等文献,指出陈寅恪先生内心最重视的,就是这个“自由”。

当然,在这份《陈寅恪资料集》中也可以看到,当时也有不太赞成陈寅恪的人,也在纪念潮中写了文章论陈寅恪。1214,《新晚报》的“下午茶座”栏目发表清华生的《陈寅恪趣事一则》,说到1932年陈寅恪在清华入学考试中出对对子的题目这个故事,也算是纪念刚刚去世的陈寅恪先生罢。“清华生”我没有考证是谁,但是文中提到“我有一个同学就大吃了这一届试题的苦头,考罢出场,骂不绝口”,可能他也是当年的清华学生,但似乎对陈寅恪先生的这个做法并不满意,所以,用了鲁迅“专门家的话多悖”,评价对对子作为试题的方法“实际上是行不通的”。

海外对陈寅恪的关注,并不都只是在他的身后,也在他的生前。在这份资料集中,我特别注意到1967510的《人物杂志》。这份杂志特别在整整十年之后再度转载1957510《光明日报》发表的《访陈寅恪教授》,这篇发表在反右前夕的访问记中,一个来自北京的记者梁诚端提到,那时候到处在大鸣大放,唯独陈寅恪始终“默默而不鸣”,虽然也有人试图“诱敌深入”,让陈寅恪说说对“百家争鸣”的意见,但陈寅恪只是“淡然地让你去看他的门联”。梁在副校长陈序经的指引下好奇去探访陈宅,看到门上贴着“万竹竞鸣除旧岁,百花齐放听新莺”。陈寅恪这种沉默的方式,让他和家人躲过反右的一劫,也赢得了后十年的大致平静。《人物杂志》十年之后重新发表这篇访问记,没有加任何评论,只是在“他(陈寅恪)在广州生活上受到特殊照顾”一句下加了一个*号,注上“此为红卫兵清算陶铸的罪状之一”。

可是,十年前这种沉默保护了反右运动中的陈寅恪,十年之后,无论如何沉默都无法帮助“文革”风暴中的陈寅恪,他无法逃过劫难。蒋天枢编《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中没有特别详细记载陈寅恪被批斗,只是在1967年末说到红卫兵要抬陈去大礼堂批斗,历史系主任、陈门弟子刘节代表先生去挨斗的事情。但1968年的《万人杂志》上,却有两篇文章有所叙述,其中一篇是321署名“风雪”的《陈寅恪在中山大学被斗被打》,劈头一句就是“像他这样的一位名学者,虽然逃过了‘反右’那一关,却逃不出‘文革’这一关”,作者虽然也承认自己是参与斗争陈寅恪的“一分子”,但是对于红卫兵不放过一个瞎了眼睛的大学者,觉得内心很难平静。他颇为了解中山大学的情况,他说,中大红卫兵三派中,“中大文化大革命委员会”还算留有余地,但“中大红旗”和“中大八三一”却下手凶狠,在一个三千多人参加的大会上,“连拖带打,把陈寅恪弄上大庭广众中,施行残暴斗争”,而且还让陈寅恪当场背诵毛主席语录,“背不出,罚跪下”,然后让陈寅恪自己写“陈寅恪不学无术”、“陈寅恪一向反党反人民”等等,当陈寅恪说“我不懂写这些字”的时候,“鼻子上挨了几下有力的拳头”。

这两年,我常常翻看这本《陈寅恪资料集》,回想那个时代的陈寅恪,也回想那个时代的身边往事。我没有去考索这些多用笔名的作者们是谁,也没有查证这本资料集的编辑者是谁,阅读中,我只是被一种复杂的感觉所纠缠。一面感到悲哀,因为学术敌不过权势,学者始终无法摆脱时代和政治的压迫,陈寅恪的晚年悲凉,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的必然命运,灵台无计逃神矢,就只好我以我血荐轩辕了。一面也感到欣慰,尽管陈寅恪在广州、在中山大学遭受折磨,最终默默离世,但仍然有那么多人记得他,怀念他,这是对一个真学者的永恒纪念,就连远在大洋彼岸的普林斯顿,也有人在默默地收集有关他的各种剪报,让后人知道,“总有人在万里之外牵挂”。

转自《文汇报》20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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