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陈小悦跃入云端

2010-05-21 |

一代标杆:他是京城六十年代跳得最高的中学生,是那一代学生思考、奋斗的代表性人物

一生为证:从插队陕北的生产队会计,到全力筹建的国家会计学院院长

  ■陈小悦

  194715日生于福建省福州市。原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院长、国家会计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为中国资产评估协会副会长、中国会计学会教育分会会长,是中国现代会计学的创始人之一。2008年被发现身患癌症,于20103192316分在广州逝世,享年63岁。

  ■本文作者阎阳生简介

  19471114日生于山西阳城。1967年清华附中毕业后,历经工农兵学商。1982年毕业于北京建工学院,后在联邦德国留学。回国后任北京科学院业务处长、全国工商联宣教部副部长、《中国工商》杂志社总编。

  ■他是北京市中学生跳高冠军,这一纪录保持了十一年

  去年冬至,陈小悦送给我一本《家在清华》,书中的内容全由“文革”时清华大学教授的子弟细细道来。

  陈小悦的一生虽然波澜迭起,但还是一个典型的清华子弟。他19471月出生,不到一岁就随父母来到清华园。从清华幼儿园、清华附小、清华附中到清华大学,从本科读到博士,从讲师、教授到系主任,直至出任清华经管学院副院长。

  和他一起在清华园长大的张美怡回忆:“我还依稀记得和小悦手拉手上幼儿园的情景。那时,小悦已表现出兄长的姿态来保护女孩子。”在颐和园大戏台表演新疆舞的照片上,陈小悦戴着花帽,但裤子显得太短,表情严肃像个小大人。四男四女分站两边,他(她)们是华罗庚的女儿华苏、张光斗的女儿张美怡……

  他们的父亲大都是从海外回到新中国的教授。陈小悦的父亲陈梁生,是清华大学唯一的哈佛博士毕业生。二战后期加入了对日作战的美国海军,1948年应校长梅贻琦聘请,从哈佛来到清华任教授。他桃李满天下,指导过的学生中包括国家主席胡锦涛。

  陈小悦1960年以第一名考入清华附中初中,成绩是202分,比满分还高2分,因为他居然做出了一道“极限”的附加题。同学丁爱笛有一次和陈小悦踩着铁管过校河,不小心掉到河里。捞起陈小悦的大书包,竟发现有一本黑格尔的《小逻辑》。

  作为清华附中精英教育的第一批预科生,陈小悦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奖项。他平时只看英文原著,外语考试已经无法对他评分。

  他双腿修长,身高1.85米,在中学生运动会上两次夺得跳高冠军。在体育崇拜的清华附中,他成为全校同学英雄般的偶像。在走廊上低年级学生让开道路追随其后,在操场上女生们远远地欣赏他做准备活动和练习过杆。

  但是此时的陈小悦并不张扬,在同学的眼里甚至有些孤独。他是清华附中的骄傲,但并不是领导树立的榜样。在那个阶级路线的时代,榜样是那些品学兼优又出身好的干部子弟。他跟我说:“第一,学校也没有给我吃什么偏饭,我也不需要再怎么培养教育;第二,就是出身有一些问题,学校对这事心里也是很明白的。”

  那时运动会高中分甲乙组。高一时他跳过1.76米,取得乙组冠军。高二时升入甲组,学校觉得他理所当然地应当蝉联,结果他冲冠失败。校领导找他谈话,提醒他说,是不是骄傲了。

  这一年,陈小悦感到压力,默默地读书和训练。19665月中学生运动会,他跃过1.80米的横杆再次夺回全市冠军,成为全北京六十万中学生中跳得最高的人,也成为清华附中走上顶峰的象征。由于紧接着开始了“文化大革命”,这项纪录保持了十一年。

  ■一夜之间他变为“修正主义接班人”的标本

  19665月,红卫兵在清华附中产生。几乎一夜之间学校领导垮台权威扫地,陈小悦也从德智体的尖子变成了“修正主义的苗子”。在红卫兵开始和学校领导、后来和团中央工作组的争斗中,“红卫兵老是拿我作例子批斗别人。”陈小悦后来回忆道。

  而父亲在美军的历史被说成是“特务”,这是陈小悦从高峰跌落的转折点。“我父亲那时在美军还真是做情报工作,把收集到的资料,包括大量地图上的中文翻译成英文或者倒过来。”他的叔叔陈朴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曾任台湾国民党“最高法院”院长。

  他亲眼目睹了校长万邦儒被打,校长曾经是清华附中“一条龙”改革的绝对权威。挨打的还包括邢家鲤,他是清华大学主管附中的领导。陈小悦对一个细节记忆犹新:“他一走进学校,看见操场上一大群人,就把眼镜摘下来了,放到了口袋里,因为他知道要挨打了。”

  但是最使他痛苦的是母亲高恬惠被打成“叛徒”,因为她当时就在清华附中当老师。母亲在学校是语文教研室主任,在家里是勤俭持家的慈母。

  陈小茁回忆:在食物奇缺的“三年灾害”时期,母亲总能想办法买一些高价食品,藏在家中慢慢分给我们三个孩子吃。那时上初中的小悦,正是长身体食欲旺盛的时候。不管母亲把食品藏在什么地方,总能被他很快找到,然后一扫而光。

  现在看着母亲穿着破旧衣裳,在大太阳底下拔草,他作为家中的长子、学校的尖子,却无能为力。当时红卫兵既把他当成打校领导的靶子,又想当成反戈一击的武器。但他远离各派的拉拢,坚持独立的思考和孤傲的人格。在学校两派发生武斗时,他随同“大串联”浪迹四海,默默地从书籍中寻找答案。

  对于红卫兵“为什么偏偏产生在清华附中?”他觉得:“学生的思维足够的活跃,也有足够的优越感。这是清华附中的特点。但是这种思潮有中国文化很劣根的一些东西在里头。”但在“文革”后,当对和他一起插队的红卫兵进行外调审查时,他出具了客观宽容的证明信。

  荒唐岁月中也有逍遥的时刻。“文革”中,清华“臭老九”的孩子闲散在家,又不能像干部子弟那样打群架拍婆子,只能打篮球下围棋找禁书。那时清华子弟攒了个篮球队,每天下午都出去约球。小悦以出色的弹跳和灵活的反应成为绝对的主力,甚至敢挑战体育学院的本科生。清华下围棋的圈子已经盛不下小悦,竟撺掇他跟陈祖德杀了一盘。是役,陈小悦面对中国棋坛第一人毫无惧色,竟每每挑起厮杀。结果当然是惨败,但足够壮烈,围观者大呼过瘾。

  那也是他读书最杂的时期,为彷徨的心灵寻求出路。他不仅被知识分子出身的问题长期压抑,也看到了干部子弟的瞬间跌落。他回忆起挚友杨力明的父亲是水利电力学院的院长,被逼得跳楼自杀。陈小悦知道无力对抗“出身”,只有用行动表白自己。

  ■陕北插队,他挑着上百斤的粪筐超过了所有的山地农民

  1968年年初,被政治遗忘的老三届各谋出路。第一批“红五类”光荣参军,从红袖章变成红领章。陈小悦和丁爱笛等几个同学割破手指,写血书要求到最艰苦的北大荒,但遭到当政的军宣队拒绝,北大荒是敏感的中苏边界地区。

  但他们还是扒上了去黑龙江的火车,辗转来到了千里冰封的北大荒。在宝清县完达山853农场,陈小悦像救赎原罪的教徒。他们创造了一天装车的最高纪录:一包250斤,一车60包,一天26车。

  他对机械着迷,改造了康拜因,能降低15%油耗。不知他10年后报考清华汽车系是否缘于此。但当时场长却迟迟不予以推广。后来在一再催促下交了底:他属于“黑老九(反动知识分子)”子弟,要控制使用。

  这时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他和丁爱笛又扒上入关的火车,要当“地道的农民”。但因和查票的列车长发生争吵,到山海关被赶下火车。这还算客气,同车被抓的逃票农民,必须扛石头偿还车费。

  他说,“从黑土地到黄土地”,那是命运多舛又充满理想主义的年代。随着郭路生诗中“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北京中学生作为一个整体下到农村。陈小悦经过六天的行程,1969119日,到达春寒料峭的陕北农村。

  到了延川县关庄公社,他们才知道必须男女搭配,结果我们班的8个女生和陈小悦等6个男生成了仅剩的两个组。彭晶莹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们的组合就比较晚了。张家河离公社最远,当别的队都把学生领走时,天都擦黑了,村里才来人把我们领走。”

  刚进村时没有柴禾烧,要去十几里的山里刨树根,砍荆棘。当这些女同学沿着大号解放鞋的足迹找到陈小悦他们时,热汤都快结冰了。在学校只能仰视陈小悦的女生们,如今成了朝夕相处相互扶持的“新农民”。

陈小悦一米八几的个子,几十斤的粪筐,十几里的山路,一天要往山上送好几趟,干了一辈子的村民没有敢和他叫板的。每次队里评分,他都是满分十分,成了队里的超壮劳力。第二年获得丰收,被推选为会计,县文化馆专门来给知青队照了这张唯一的合影。

1971年陈小悦(前蹲左3)在陕北延川插队时和同村知青合影(供图/彭晶莹)

  在一度分灶派饭时,小悦挑选了一户最穷的人家。这个武姓人家是当年逃荒过来的,但有六个漂亮的女儿。他白天顶着太阳干活,晚上点着麻油看书,“但见土炕的被子旧衣脏袜滚成一个蛋推到墙角,炕上却是到处伸手可触及的各种书籍。”(籍传恕回忆)短短两年,陈小悦把大家带的几箱子书读了个遍:从黑格尔到费尔巴哈,从《资本论》到《资治通鉴》。

  苍白的岁月中,也爆出小悦的不少趣事。无数人证明,常年缺油饭量奇大的陈小悦,过年一气吃了130个饺子。但他入乡随俗用土疙瘩解手,以致患痔疮动手术住院,房东最漂亮的小女儿还去看过他。

  在窑洞的麻油灯下,他在读书之余苦苦思索。夏天的夜晚,他和段北星“到窑洞外撒泡尿,仰望高原上满天的星斗,那种惆怅,那种向往!”陈小悦说,农民其实和我们没什么两样。但决定命运的,却是一纸身份。三十年后,他重回张家河,捐资助学、烧香上坟,又匍匐在这片把他熬炼成男人的黄土地上。

  ■有学者称,他专注的学术专题,是可以冲击诺贝尔奖的课题

  1977年,同样已为人父的我和陈小悦,分别参加了那扭转命运的高考。我由于内心愧疚,没敢填报清华大学。而陈小悦终于如愿以偿,以延安地区第一名考上清华。重回相濡以沫的清华园,他如鱼得水,一入学就夺得跳高冠军。

  他在而立之年,开始了再攀高峰的第二个三十年。第一个十年,他在清华汽车系读到博士毕业。第二个十年,他毅然转型到加拿大攻读金融经济,再拿博士学位并出任会计系主任。第三个十年被清华经济管理学院聘为副院长,接着筹办国家会计学院并继任院长。

  第一个十年我们像两条平行线,那正是改革初起空前解放的八十年代。我从西德留学回来后,下海卖起了时装和冰激凌,和成了电视主持人的霍秀儿邂逅,她是“文革”时清华附中的校花。她带我又见到陈小悦,一起去医院看望史铁生,并由此进入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圈子。

  这是一个哲学沙龙,几乎全是“文革”时受过批斗、或边缘化的知识分子子弟组成。作为黄金三角的史铁生、陈小悦和孙立哲,每次争辩都海阔天空,堪称经典。其中最多的是对“文革”和民族性的思考。我说:“如果你们要反思‘文革’,最好有一个当年对立面的老(红卫)兵。”

  在这个学术气息浓厚的圈子里,我和陈小悦的交往最有动感。1994年我遭遇车祸,他从清华园骑着自行车斜穿京郊到小西天来探望,那时他已评上了清华大学第一批教授。有一次同学聚会酒后兴起,我们比起仰卧起坐,双双超过一百。这引起海外老同学的公愤:你竟敢瞎吹赢了陈小悦?!

  2004年,我到经管学院看望,他送了我一套英文的新作。但他贵为副院长,却只穿着毛边的牛仔短裤。他最烦开会,但每天下午打篮球“雷打不动”,从不屑于为官之道。据他的弟子陈东说,在他年近60岁时,“还在国家会计学院运动会上,以1分钟连续做107个俯卧撑,力压各年龄组选手获得冠军。”

  兼任清华经济管理学院院长的朱镕基总理,对于这个个性桀骜的学者型教授十分了解,主要倚重他的教学和研究能力。陈小悦作为副院长,可以由此参与很多务实的研究,陪同接见西方的阁僚和专家。有机会追随朱总理,无疑给他打开了一个国际视野和操作平台。

  朱镕基在国家会计学院组建期间,要求清华大学起“依托”作用,指名抽调陈小悦任主管教学的副院长,并把他的排名由最后提到第一。

  总理的知遇之恩,和对开创中国现代会计体系的理想,使他离开资源丰厚的清华毅然赴任。几年后,他接任国家会计学院院长。对此,他并不矫情,“读书人也并非都那样清高,老杜(甫)不也喜欢别人称其为杜工部吗?”

  陈小悦写道:“人生如幻如梦,但冥冥中又似有定数。我从1969年从北京下乡至陕北农村插队,当年冬季成为生产队会计,可能这也注定了我会以此为生。1994年我在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受命筹建会计专业,并于1995年任清华大学第一任会计系主任,从此便走上了不归路。”

  他为改变会计制度的弊端身体力行。他对朱镕基所写的校训十六字题词,最强调的是“不做假账”。得知小悦去世后,朱镕基专门送了花圈,这也是他唯一给一个小他20岁的后辈的花圈。

据兼任浙江大学商学院院长的美籍教授李志文介绍,陈小悦专注的“资产定价理论和财务管理理论的统一”的研究项目,是可以冲击诺贝尔奖的课题。他带领弟子元旦爬香山已成为固定的节目。他对追随其后的弟子答疑解难,指点江山:“在攀登顶峰时,最陡的坡也是最短的路。”

200999日,陈小悦教授在国家会计学院给研究生最后讲课(供图/阎阳生)

  他跟自己的团队说:接好棒,就成功了一半。在他几次做癌症大手术之后,尽管辞去了院长职务,但还坚持带烧给研究生讲课。他魁梧的身姿和坚毅的人格,让人忽略了岁月的年轮,被女大学生粉丝称为“清华大学的高仓健”。

  ■他定的标准是:全场篮球、100个俯卧撑、十里竞走、爬上香山

  去年立冬,我们谈到生死。我说,你应该做自己最紧迫的事情。陈小悦那时62岁,刚从国家会计学院院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他列举了一串必须做的事:带博士生、赴美讲学、作为多家公司独立董事的报告、云南农场的拓展……我说,你应该写一本书。

  在一年多里,孙立哲动用了从“冰冻”和“火烧”的一切绝地治疗,他和在美国的陈小茁教授都是世界癌症协会的成员。在清华附中校友的邮件上,充满了无数的“加油祈福”,陈小悦以惊人的毅力一次次地和死神擦肩而过。

  在去年117日最后的聚餐前,孙立哲提醒我们情况并不乐观。但席间陈小悦依然侃侃而谈,还论证了我山西老家黄河流域的“史文化”、他闽浙老家和长江流域的“卜文化”及西南少数民族的“巫文化”。

  陈小悦属南方人血统,却身材高大棱角分明,可谓有领袖气概的“南人北相”。经我们推演,其远祖也来自山西。大家都避开病情,尽量说些轻松和祝福的话题。但他低声对我说:“阳生,我理解你的意思,会写一本书。当然,至于我还能活多久,就是立哲他们的事了。”

临别时,他忽然提到十年前和我比赛仰卧起坐的故事。他说:“我肚子上还有刀口,我们做一次俯卧撑吧。”而此时他刚做完两次大手术,取出了几十斤的癌变肿瘤。当我们看到他不顾劝阻,以标准的姿势撑起病重的身体时,在场的人无不震撼唏嘘,默默期盼奇迹再一次出现。

20091126日,陈小悦在西双版纳(供图/萌萌)

  他说,要静下心来从哲学思考来写这本书,并邀我有空儿去小住。他在云南勐海开辟了一个庄园,当作晚年的回归自然、汇聚老友之处。他“结庐”而居、养狗喂鸡、荷锄下地、迎来送往,仿佛生命永无尽头。

  过了2010年元旦,他终于开始动笔,并取名《梦苑随笔录》。他给孙立哲发短信:目标是活过813日。这是该病两年的存活记录。但天妒英才,他刚刚开篇,就又被送到广州手术。孙立哲的情况通报由十天、一周,缩短到每天。

  一直照顾他治疗的郭林女士说,陈小悦最放不下的四件事就是:资产定价模型、清华会计研究所、勐海的庄园和女儿萌萌。他隔着重监室,用笔吃力地写下:老爸想吃哈根达斯。这是父女间的一个小秘密。

  他说,生命要有质量,否则活着干什么。他定的标准是:全场篮球、100个俯卧撑、十里竞走、爬上香山、参加公司会议、专心学术写作、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在一次同学聚会上,用俄语朗诵了莱蒙托夫的《白帆》。这是他最喜欢的句子:

  ……看,一叶孤帆闪着白光,/在雾蒙蒙的海面上。/它寻找什么在那远方?/它抛下什么在故乡?

他生命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看电视。”那时他血压180,四肢冰凉,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周围的人慌乱地翻找遥控,他在神志的最后一刻,仍保持着冷静和生命的尊严。他看着电视新闻闭上眼睛,带着对外部世界的向往走向彼岸。

(供图/阎阳生)

  他曾说过:“跳高是所有的田径项目中最壮烈的一个,任何跳高运动员的每次比赛都会在最后一个高度以失败而结束。”319日子夜忽然黄沙封城,我手机上的广州短信周期越缩越短,直到分钟。朦胧中小悦站到他熟悉的横杆前。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落地,跃入云端。

转自 北京青年报 201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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