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追思陈岱孙先生

2009-05-26 |

王铁崖(一九三三)

陈岱孙先生,自从我认识他以后,一直称他为陈先生,他是我最长久的老师。

解放以后,我很幸运有几位健在的老师:张奚若、周鲠生、钱端升和陈岱孙,他们都是我钦佩的老师,对我的成长很有影响。他们都先后逝世,陈先生是最后的一位。

我和陈先生有多层关系。一是同乡。我们都是福州人,他家在螺州,是大家族,我的父亲王寿昌曾经拜他的叔祖父陈宝琛为师,他的堂弟陈秋是我的清华同学,两家来往很多。二是先后同学,陈先生是福州英华鹤龄中学和北平清华大学的毕业生。我也曾在英华鹤龄中学上过学,现在还是英华中学同学会的会员,陈先生也是。后来我在清华大学求学并毕业。他和我都是清华同学会的会员。三是同事。我在北京大学任教已经54年。陈先生长期在清华大学教书,1952年院系调整后被分配到中央财经学院,后来由该校转来北大,在北大也已很多年了。他属于经济系,我属于法律系,但经常来往。

但是,我和陈先生的关系始终是师生关系。1931年,我从上海复旦大学转学到清华大学,当时陈先生是法学院院长。我考进政治系三年级,由于吴之椿先生已辞去系主任之职,而新主任浦薛凤尚未就职,政治系主任职务由院长代理。按照清华的办法,学生选课必须填好表格,请系主任亲自审查批准。因此19318月的某一天,我拿着自己填好的选课表走进陈先生的办公室,向他递交,他看完以后,笑一笑,只说了一句话:“可以啦。”他当然知道我,但就是不多说话。这是70年前的事了,也是陈先生与我建立师生关系的开始。

在我的选课表里,我选了西方经济思想史一课,因为我听说这是陈先生讲授得相当出色的一门课程。事实果然如此。他每次总是准时上课,准时下课。手拿着一厚本装订好的讲稿,上课后滔滔不绝地从古代讲到近代西方经济学派,他不像有的老师那样照本宣科,而是脱离讲稿来讲。但是他讲得非常清楚,有条理,简直是出口成章,毫无虚字。把他的讲授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一本书。同学们无不称赞他是一位好讲师,对他十分敬佩。可惜的是我的笔记本,事隔多年在变乱中丢失了,但陈先生的讲学内容、讲学作风、讲学态度,都给我留下了永久的印象。

陈先生对学生平易近人,但不苟言笑。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主要是尊敬他。我们一群学生称他为“陈博”,因为他荣获哈佛大学博士回国任教,这在当时是罕见的。此外,也因为上他的课或与他接触的学生,感觉到他博学多识。学生们所不能理解的是,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教授(当时他只有三十几岁),尚未结婚。清华当时有“三孙”——叶企孙、陈岱孙、金龙荪(岳霖)都未结婚,人们都为之惋惜。大家特别是希望陈先生能早结良缘,见见陈师母是什么样子。但是此愿终未得偿。

陈先生在讲课之外,很少做公开演讲。1933年,他参加世界经济会议回清华后,在清华大礼堂作了一个大报告。他精辟地说明、分析会议的各种情况,至今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在结论部分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会议实际上只是纠缠于次要问题,好像乡村妇人进城,听说大龙虾好吃,进了大饭店点了一盘,出门后朋友问她吃得如何?她说她喜欢吃那旁边的配菜,中间那个大虫我不敢动。听众听了哄堂大笑,然而陈先生只是微笑而已。这种演讲引人入胜,几十年后我还记忆犹新。陈先生生活朴素,下午课余我经常看到他在图书馆期刊阅览室阅读新来的期刊。我听说他喜欢玩桥牌。在运动场上可以看到他打网球。他个高手长,击球有力,好像是教授们中的一把好手。我离开清华后,很少机会与陈先生接触,直到抗战结束后,由于当时陈体强尚未回校,我在北大任教而在清华兼任一课,但是与陈先生也只是偶然见面。与我接触较多并安排教学的是曾炳钧,他是当时的政治系主任。

直到解放后,陈先生由财经学院转到北大任教时,我们的接触就多起来了。他曾经担任经济系主任。我前后任教历史系、法律系,但我常到朗润园和燕东园陈先生住宅拜访他。他总是微笑迎接我,谈论非常愉快。在学校里,他和我常有机会参加同一会议。他有很好的作风,从不迟到早退,在讨论问题时,他总是发言。如遇到冷场,他更打开局面首先发言。他的发言简短而中肯,很多意见为会议参加者所赞同,在这方面陈先生是很有贡献的。

他对于同事关怀备至。我看到他的文集中,有好几篇简短的文章,是为青年教授出版著书写的序,他总是给予很多的鼓励。我记得他对于年轻教授徐毓楠过早逝世深感悲痛,对现在经济学界颇有成就的厉以宁教授赞扬有加,这些都表明他对年轻教授的关怀和鼓励。我和他的家常有来往。他的堂妹陈荷照顾他的生活,而她与我妻子王彩都是北大图书馆的职员,彼此很熟悉。可惜后来陈荷长期得病并早于陈先生逝世,使陈先生最后几年生活孤单,我和我的妻子为之凄然。

陈先生在解放之后几十年里不离国门。他在美国的学生曾几次请他到美国游览,他都婉言谢绝。只有一次他被政府邀请参加代表团到香港,回来后他对我不提此事,更不描述香港繁荣情况,他只说在香港见到他叔伯弟陈??,颇为难得。

我在1997年离开北京前几个月曾经见到陈先生,看到他身体健康,不像97岁高龄,我想他一定能度过百年,届时我准备回国参加他的庆祝大典,没想到不久他竟病重逝世,我感到无限悲哀。

陈先生逝世三年有余了,我时时想念他,他的音容笑貌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他永远是我敬爱的老师。

王铁崖口述,妻王彩笔录于医院病房

2000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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