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缅怀我们的父亲赵九章

2018-11-28 | 赵燕曾 赵理曾 |

——为纪念父亲九十寿辰而作

赵九章(1907-1968)

时光飞逝,不能想象,我们亲爱的爸爸如果在世,已经九十岁了。

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父亲说过,有人说他活不过六十岁。真是不幸而言中。当他被迫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所热爱的人们和他所热爱的事业时,他还不到六十一岁。

到如今,将近三十年了!

记得他常喜欢吟诵的诗句: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

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他的遗体,不知是在哪里火化的。在萧瑟的寒风中,他的灰烬不知飘向何方。

荡然无存……

其实也不必存有形之物。人本来自尘土,最后归回尘土。活得再长,对于这无尽的天地,也不过是一瞬间。

然而,他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在我们心中,他的慈爱永远温暖我们的心,无人可以夺去。上苍赋予父亲人性的光辉,是他留给我们的永久的纪念。现在我们愿意把这份珍藏的纪念与大家分享。

1943赵九章昆明全家照

那是1944年的春天,一辆汽车(当时唯一的交通工具),栽着我们一家四口,还有五、六个旅伴,在云贵高原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爬行了一个星期。终于,我们从昆明来到了四川北碚,嘉陵江畔一个孤零零的小山丘上。几排平房,一个长着青竹和花草的小庭院,十几名职工。这就是当时的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

从此父亲就把他的生命献给了这个所。它始而是气象研究所,继而发展成上千人的地球物理研究所,终于分成了大气物理、地球物理、空间物理等多个研究所。

科学本是属于世界,属于全人类的。就其本质而言,只有世界性的高峰。正是怀着这样的胸襟,父亲的眼睛始终看着世界,瞄准着世界的高峰。他毅然离开了一个个已经熟悉的领域,勇敢地开拓着新的领域。五十年代末,苏美卫星相继上天。人类第一次飞出了大气层,从浩瀚的太空来观察和探测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奇妙的星球。这把父亲迷住了。他的心也飞向了这神秘诱人的太空,以花甲之年,再一次开始从事一个新领域的研究。

攀登世界科学高峰,并非是某人的特权或世袭领地,却需要庞大的队伍。父亲因此而“爱才如命”。很少听到父亲议论他人的不是,却常常听到他对长辈、同辈和年青人的热烈的赞扬。记不清多少次,听到他欣喜地谈到某某青年做出了好成绩,或者谈到他与国内外名家洽谈,送有才华的人去进一步深造。

愿父亲对事业和人们所付出的这份厚爱,长久地得到纪念。

人常说,严父慈母。我们的父亲却是慈父,又是良师益友。他从不打我们,甚至连重话也没有一句。只记得他温暖的手、慈祥的笑脸。对爸爸是可以撒娇的。理曾小时候,每天早上要爸爸讲一段西游记才肯起床。爸爸笑着说她是“小霸王周通”。

在流离颠沛的战争年月,燕曾不能连续上学,但家庭教育从未中断。爸爸是语文老师,教的是唐诗和书法。妈妈是数学老师,教加减乘除。燕曾七岁时去一个乡村小学上二年级,不知考试为何物,也不知作文应怎么写。回来问爸爸,爸爸一句句教。老师问:“这是你写的吗?”燕曾不敢做声。作文得了80分。爸爸听了大笑,说:“哈哈,爸爸的作文只得了80分!”

爸爸才不看重分数呢。他只看重真才实学。他对科学和文学的热爱在潜移默化之中,感染了我们姐妹。他带着我们领略诗词中的美好境界,也带领我们进入奇妙的科学殿堂。使我们从小喜欢观察、欣赏,和思考这浩瀚宇宙中的万千气象。爸爸对我们的分数和名次,却不甚留心。考第一,他高兴;考第十一,他笑笑。我们庆幸有这样一位好父亲。他没把名利场中的竞争心贯注于我们心中。因为他自己就不求个人名利。他的宁静与淡泊保护我们幼小的心灵,让我们充充足足地享受童真的欢乐,在窘困的物质生活中,渡过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

不可否认,爸爸生前有过许多头衔。有的是他在事业上辛勤耕耘的回报,有的是出于某种形势的需要而外加给他的。但我们确知,这绝不是父亲孜孜以求的东西。

记得理曾刚出世之年,作为清华大学的教授,爸爸的薪水只能勉强够一家人糊口。我们的内衣,烂成了一缕一缕,真是“衣衫褴缕”。爸爸的长裤变成了短裤,为了补破口,妈妈穿了一件奇怪的短袖棉袍。那两只失踪的袖子,大概也作了同样的用处。理曾的第一件衣服是用妈妈的几只袜筒拼起来的。

我们搬家时,全部家当装了一辆小小的马车。爸爸的老师吴有训公公说:“看见九章搬家时那点东西,我都要掉眼泪!”

可是,爸爸脸上没有戚戚的愁容,有的只是坦荡的微笑。在理曾出世不久,1942年的春节,爸爸在我们租的一间半农村草屋门口,贴上了一副春联:

宁静以致远

淡泊以明志

幼年的我们,自然不知其中的深意。长大了才慢慢理解。如今回顾爸爸的一生,更清楚这是他一生心思意愿的写照。

爸爸有过一位有权势的近亲。但他从不利用这一点 来为自己谋取私利。我们的父母对阿谀奉承之徒的鄙夷不屑,自幼在我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爸爸向往的生活,是回归大自然。大约在六十年代初期,有一次,他在读辛稼轩的诗词时,不禁拍案叫绝。他对我们说:“快来看-‘管山,管竹,管水’,太好了!”如今燕曾在洛矶山下有了一个小小的庭院,种上了玫瑰、郁金香、芍药。每当念及爸爸所说的“管山,管竹,管水”,心中怅然若失。要是爸爸还健在,能远瞻巍巍雪山,近看园中花草-管山,管竹,管水,他该多么欣慰!

在这篇短短的回忆文章中,我们实在远远无法写出爸爸的各个美好的侧面。

我们只想说,在女儿的心中,我们的父亲,是一位慈祥的父亲。

本文摘自《中关村回忆》中赵九章的二个女儿在1997年为纪念父亲赵九章九十寿辰而作的文章。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