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吴宓先生的悲痛

2015-06-12 |

○傅国涌

1937年春,吴宓在清华园留影

  当吴宓留学归来,面对纷乱无序的时局产生强烈的无能为力感,他不同意陈独秀、胡适选择的新文化运动路径,更不认同陈独秀他们选择的布尔什维主义。

  192376,吴宓先生在东南大学写信给哈佛大学的业师白璧德教授:“自从我回国后两年,中国的形势每况愈下。国家正面临一场极为严峻的政治危机,内外交困,对此我无能为力,只是想到国人已经如此堕落了,由历史和传统美德赋予我们的民族品性,在今天国人身上已经荡然无存,我只能感到悲痛。我相信,除非中国民众的思想和道德品性完全改革(通过奇迹或巨大努力),否则未来之中国无论在政治上抑或是经济上都无望重获新生。我们必须为创造一个更好的中国而努力,如不成功,那么自1890年以来的中国历史将以其民族衰败的教训,在世界历史上留下最富启示和耐人寻味的篇章。”

  在他写信前的这段时间,中国从北到南发生了许多事情,确实内外交困、危机重重,不止是严峻的政治危机而已。51,天安门举行的“五一”国民大会主张推倒张内阁。54,北京学生借“五四”纪念日再次发起驱逐教育总长彭允彝运动,并结队捣毁了彭家住宅。彭向法庭指控是北大教职员蒋梦麟等主使,蒋梦麟等则控告彭诬陷。55,土匪孙美瑶在山东临城劫了一辆北上的列车,三百多名中外旅客成为抱犊崮的人质,震惊中外,经过旷日持久的谈判,最终以招安土匪而了结。66,张内阁与黎元洪的总统府因权限之争,全体总辞职。自67日起,在直系军阀曹锟的唆使下,北京军警借口内阁已辞,饷项无人负责,开始向总统府索饷。9日北京警察全体罢岗,驻外各使联合通电:政府再不给费,将于71日一齐下旗回国。10,北京警察仍在索饷,而且有人雇公民团驱黎出京。到13,黎元洪被迫离开北京,摄政内阁暂时主政,政局大变,许多国会议员出京。掌握枪杆子的曹锟将要运作上台。其间,各地土匪猖獗,614日湖北应城土匪绑架男女百余人,其中有意大利传教士梅神父,向汉口官吏索赎百万元。就在吴宓写信的前一天,75,广东广九铁路上土匪劫持了七十多名乘客。

  当吴宓留学归来,面对纷乱无序的时局产生强烈的无能为力感,他不同意陈独秀、胡适选择的新文化运动路径,更不认同陈独秀他们选择的布尔什维主义,认为这些激进主义的选择忽视自己的民族传统,只会把古老民族带上一条不可预测的“毁灭”之路。多年的留学生涯并没有使他成为西方价值的膜拜者,虽然他的新人文主义理想也来自老师白璧德。他向往“由历史和传统美德赋予我们的民族品性”,渴望从“中国民众的思想和道德品性”着手,让中国摆脱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危机。白璧德在哈佛的熏陶赋予了他文化保守主义的气质,他办《学衡》,就是一种具体而微的努力。他虽深知这样一本文人气息的刊物作用微弱,但他对此抱有信心,希望能产生显著而持久的影响。

  中国当时首先缺少的是政治秩序,而更令他感到悲痛的是文化秩序、道德秩序的丧失。这在他19251230日写给庄士敦的信中说得很清楚:“当前问题及令人失望的现象,根源和缘由不仅仅是学生们不守法,而是我们人民一种普遍的道德衰退。二十世纪的中国,与以前真正的中国全然不同。”他的这一判断是否合乎实情,诚然还可以商榷,但我们由此可以看到,他所关切的不是权力的纷争、政治秩序的重整,而是国人在道德品性上的堕落,他试图在文化上做补救的工作。这是他选定的书生报国之路。

  一年后,他再次给白璧德教授写信说:“请原谅我对您再次讲述我们正生活在中国历史上衰亡的危机中。中国已腐败到极点,但个人的失望和不幸相对于国家的灾难与普遍的黑暗而言微不足道。”

  1894年出生的吴宓,在他的人生经验中,1923年前后耳闻目睹的已是腐败的极点,毕竟他尚未见识更深、更广的腐败。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也少有如此明白地表达他内心的失望与悲痛,但他一生的关怀大致上可以概括在这些自白中。他的思考和研究、他坚持编了十二年的《学衡》、他为《大公报》主编的《文艺副刊》以及他在清华、西南联大课堂上长期讲述的课程,都可以看作是对他这种悲痛的回应。他始终相信,“除非中国民众的思想和道德品性完全改革(通过奇迹或巨大努力),否则未来之中国无论在政治上抑或是经济上都无望重获新生。”这一思路他一直没有放弃,1937年春天,他给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写信,申请去欧洲旅行和研究一年,申述此行重要目的就是认真研究道德哲学,考察研究欧洲的人民和生活,特别是他们个人及公共生活中的行为准则和动机,为写作《文学与人生》做准备,“它将体现历史和传统的智慧,但却富有创造性地运用于当代实际生活的现实及环境。”几个月后,抗战爆发,欧洲之行成了泡影,但他的“文学与人生”课曾吸引了许多西南联大的学子。

  (本文作者为文史学者,著有《百年寻梦》等书)

转自《齐鲁晚报》(济南)201541

相关新闻

  • 022012.01
  • 162016.06

    纯真的生命,我见过了

    杨绛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时光

  • 142010.12
  • 102022.03

    杏坛传奇——清华国学研究院始末

    1925年9月9日,清华学校举行新学年开学典礼。这一年,对“清华”而言是至为关键的一年。因为“清华”正经历着从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向一所真正大学的过渡。在这个方兴未艾的过渡期,清华出现了一个既不属于留美预备班,也不属于大学部的学术机构——清华国学研究院。“国学”原本是相对“西学”而言。五四前后,一方面人们对新思想、新科学的热情空前高涨;另一方面通过研究“中国固有文化”,继承、发展和弘扬传统文化,进而重拾...

  • 132016.06

    回忆与杨绛先生的交往点滴(上)

    《文汇报》首席记者回忆与杨绛先生的交往点滴—— “百岁前后一段无比安详的时光”

  • 292010.11
  • 192008.09
  • 052021.08

    不到最后一日 弦歌不辍|父亲赵瑞蕻笔下的西南联大

    在这本书里,父亲引经据典,反复举例、论述,就是为了告诉读者和后人什么是西南联大的精神,这样的学校为什么行。我作为后代深受其影响,小时是熏陶,后来是有意吸纳,现在是自觉传承。

  • 232018.11

    缅怀朱自清先生

    摘自罗荣渠文集之四《北大岁月》。

  • 072022.04

    回忆闻一多先生为父亲的《西南采风录》作序

    1939年3月5日,著名学者、诗人、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闻一多先生为正在西南联大哲学心理系读书的一个大学生编写的歌谣集《西南采风录》写了一篇充满激情的序文。这个大学生就是我的父亲刘兆吉。《西南采风录》书影整篇序文慷慨激昂,正义凛然,饱含忧国忧民之情。但其中有一句话,“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不是很理解。全篇序言似乎都是在回答“你说”的观点。我想,既然这篇序文是闻一多先生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