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汪曾祺的迷人细节

2017-05-23 | 苏北 | 来源 《文汇报》2017-05-18 |

我阅读汪曾祺三十年,写了一些文章,但更多的是收集到不少有关汪曾祺的细节。细节总是充满活力,它不一定非得指向什么,但细节就在那里,人们听到或者看到,多半会莞尔一笑。这里我撷取一些回忆的片段,算是对这位可爱的老头儿离开我们二十周年的纪念。

1

记得有一年去汪先生家,先生拿出湖南吉首的一瓶酒 (包装由黄永玉设计) 给我们喝,席间汪先生说老人有三乐: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无事可做。当时我们才三十多岁,对这句也没有什么理解,但是回家我记在了本子上。如果不记下,早就忘却了。如今回忆这句话,又多了些况味。

2

苏州大学教授范培松曾给我说过一个笑话,此笑话是作家陆文夫在世时说的。陆文夫多次说:“汪老头很抠。”陆文夫说,他们到北京开会,常要汪请客。汪总是说,没有买到活鱼,无法请。后来陆文夫他们摸准了汪曾祺的遁词,就说“不要活鱼”。可汪仍不肯请。看来汪老头不肯请,可能还“另有原因”。不过话说回来,还是俗语说得好,“好日子多重,厨子命穷”。汪先生肯定也有自己的难处。

“买不到活鱼”,现在说来已是雅谑。不过汪曾祺确实是将生活艺术化的少数作家之一。

3

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姐给我说过一件事。汪朝说,过去她的工厂的同事来,汪先生给人家开了门,朝里屋一声喊:“汪朝,找你的!”之后就再也不露面了。她的同事说你爸爸架子真大。汪朝警告老爷子,下次要同人家打招呼。下次她的同事又来了,汪老头不但打了招呼,还在厨房忙活了半天,结果端出一盘蜂蜜小萝卜来。萝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上面插了牙签,边上配了一碟蜂蜜。结果同事一个没吃。汪朝抱怨说,还不如削几个苹果,小萝卜也太不值钱了。老头还挺奇怪,不服气地说:“苹果有什么意思,这个多雅。”

“这个多雅。”也许这就是汪曾祺对待生活的方式。

4

有一年到汪先生家去,汪师母说了一件趣事。说前不久老汪酒喝多了。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汪先生跌下之后首先想到能不能再站起来,结果站起来了,还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咦! 没事。”汪先生自己说。回到家里,汪先生一个劲地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照得汪师母心里直犯嘀咕:老汪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外遇?七十多岁满头银丝的汪师母说完这话,哈哈大笑,那个开心。其实汪先生是照照脸上皮有没有跌破。

5

听过一件事。说某文学青年偶然认识了汪先生,之后就到先生家中拜访。这是一个痴迷得有点癫狂的青年。他为了能每日聆听教诲,索性住到了汪宅。汪宅的居所不大,他于是心甘情愿睡地下室,这样一住就是多日,每天大早就举着一把牙刷上楼敲门。有一次他还带来了儿子,老头儿带着孩子上街去买了一只小乌龟。可是“这个青年实在是没有才华,他的东西写得实在是不行”。每次他带来稿子,都要叫老头儿给看。老头儿拿着他的稿子,回头见他不在,就小声说:“图穷匕首见。”

汪老头认为这青年从事一种较艰苦的工作,很不容易。可他确实写得不好,每次带来的稿子都脏兮兮的。汪老头终于还是无法忍受,他用一种很“文学”的方式,下了逐客令——一天大早,青年又举着牙刷上楼敲门,老头打开门,堵在门口。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老头开腔了:一、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很忙;二、你不可以在外面说我是你的恩师,我没有你这个学生;三、你今后也不要再寄稿子来给我看。讲了三条,场面一定很尴尬。我听到这个“故事”是惊悚的,也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说这个故事,仿佛已经是“前朝旧事”了。因为已过去几十年了,当年的青年现在也是半个老头了。希望曾经的青年读到此则,不要见怪,因为我们都爱这个老头儿,对吧。

6

得到一个重要的细节。一个重庆的记者,前年因受写一个重要节日的稿件,访问一位九十五岁高龄的叫章紫的老人。临走时老人找出一本旧影集给记者翻翻,记者竟看到章紫与汪曾祺的合影,一问,原来他们是1935年在江阴南菁中学的同学。记者于是接着采访。章紫说,我有个好朋友叫夏素芬,是一个中医的女儿,汪曾祺对她有点意思。高二有天上学,我们一进教室,就看见黑板上有人给夏素芬写了一黑板情诗,不是新诗,是旧体诗,是汪曾祺写的。汪曾祺跟大家一起看,看了之后,他自己把黑板擦了。

后来,夏素芬在江阴沦陷区,章紫在重庆读书,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汪曾祺给章紫写了很多信。后来章紫妈妈知道了,还警告说,你爸爸不喜欢苏北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通信的大多数内容已无法回忆,但信里面有两句话,章紫一直记忆犹新。章紫说:“有一次他在信里写了一句,我记得很深,他说,‘如果我们相爱,我们就有罪了’;还有一次是他的信里最后写了一句‘握握你的小胖手’。当时我手胖,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的小胖手。‘小胖手’这句我记得,是因为我的信多,看了就随便搁在桌上,同寝室女生看了,看到那一句,大家都觉得好笑。”

1980年代,一次章紫去北京,到汪曾祺家里做客。章紫说:他爱人施松卿跟女儿也在家。汪曾祺很会做菜,做菜时他悄悄跟我说:“‘当年学校的事儿,不要多说。’我想说的就是他跟夏素芬的事吧。”

汪先生在世时,曾说过,想写写自己的初恋,可是觉得人家还在世,如果写出来,是不是打搅了别人平静的生活? 于是不愿意写。

7

十多年前(2003年)到北京,一次与汪朗喝洒。大家喝得开心,都多喝了点。之后有人提议到老头儿的蒲黄榆旧居坐坐。因人多,在书房里散坐,汪朗坐在地上。大家说话,汪朗说,“文革”时,一回,汪先生中午喝了酒,撸起汗衫,躺在床上,拍着肚皮哼京剧。正哼着,头顶上的电棒管子一头忽然掉了下来,也没完全掉,另一头还插在电棒盒子里,还撅在那晃呢!老头儿也不管,继续哼。汪师母说,你还不把汗衫放下来,上面有人监视你呢!

8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次汪曾祺没事,去北京大学找过去西南联大的同学朱德熙。朱德熙不在家,等了半天,也没有回来。只有朱德熙的儿子在家里“捣鼓”无线电。汪坐在客厅里等了半天,不见人回,忽然见客厅的酒柜里还有一瓶好酒,于是便叫朱的半大的儿子,上街给他买两串铁麻雀。而汪则坐下来,打开酒,边喝边等。直到将酒喝了半瓶,也不见朱德熙回来,于是丢下半瓶酒和一串铁麻雀,对专心“捣鼓”无线电的朱的儿子大声说:“这半瓶酒和一串麻雀是给你爸的。——我走了哇!”抹抹嘴,走了。

到了1987年,汪曾祺应安格尔和聂华苓之邀,到美国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他经常到聂华苓家里吃饭。聂华苓家的酒和冰块放在什么地方,他都知道。有时去得早,聂华苓在厨房里忙活,安格尔在书房。汪就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喝起来,汪后来自己说:“我一边喝着加了冰的威士忌,一边翻阅一大摞华文报纸,蛮惬意。”

9

1989年汪曾祺和林斤澜受邀到徽州游玩。当地安排一个小青年程鹰陪着,第二天一早,程鹰赶到宾馆,汪先生已经下楼,正准备去门口的小卖部买烟,程鹰跟了过去。汪先生走近柜台,从裤子口袋里抓出一把钱,数也不数,往柜台上一推,说:“买两包烟。”——程鹰说,我记得非常清楚,是上海产的“双喜”,红双喜牌。卖烟的在一把零钱中挑选了一下,拿够烟钱,又把这一堆钱往回一推,汪先生看都没看,把这一堆钱又塞回口袋,之后把一包烟往程鹰面前一推:“你一包,我一包。”

晚上程鹰陪汪、林在新安江边的大排档吃龙虾。啤酒喝到一半,林斤澜忽然说:“小程,听说你一个小说要在《花城》发?”程鹰说:“是的。”林说:“《花城》不错。”停一会儿又说:“你再认真写一个,我给你在《北京文学》发头条。”汪老头丢下酒杯,望着林:“你俗不俗?难道非要发头条?”

10

1996年12月全国文代会和作代会在北京召开,我那时在北京工作,请了许多作家吃饭。吃完我们赶到京西宾馆,出席作代会的北京代表团的汪先生和林斤澜都住在这里。我们找到汪先生住的楼层,他的房间门大敞着,可没有人。房间的灯都开着,就见靠门这边的台子上,有好几个酒瓶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杯子摆着。那些酒,除白酒外,还有洋酒。汪先生人不知道跑哪去串门了。我们在房间站了一会儿,又到走廊上来回张望。没过一会儿,汪先生踉踉跄跄地回来,一看就已经喝高了。他见到我们,那个热情啊!招呼“坐坐坐坐”,之后就开始拿杯子倒酒,“喝一点,喝一点。”他去拿洋酒瓶,我们本来晚上已经喝过,再看他已经喝高了,还喝个啥?于是抓住他的手说,不喝了不喝了,我们喝过了。只坐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了。

这些细节能说明什么呢? 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细节总是迷人的。我想,读者自会有自己的理解,是不需要我在此多说的。我呈上这些,只是为了纪念。

  2017年4月24日


相关新闻

  • 152017.03

    凸现完整的汪曾祺

    在当代小说家中,我最喜欢汪曾祺,但一直感觉他是一个很难归类的作家。汪曾祺差不多是唯一一个在中国现代和当代两个文学史时段都写出了具有同等分量的作品的作家....

  • 182015.12

    汪曾祺写序

    汪曾祺一生没有让别人给他写过序。他年轻时,20世纪40年代,出了第一本小说集《邂逅集》,收入短篇小说8篇,包括后来很有名的《鸡鸭名家》和《复仇》。

  • 162017.10

    汪曾祺的签名本

    汪曾祺真是个好老头。他去世这么多年了,影响力还那么大,生卒的纪念日总还有人记得,为他举办纪念活动,家乡为他扩建文学馆。这些年来,一些学者和文学爱好者不....

  • 102021.03

    汪曾祺:人间知味者

    汪曾祺是散文大家,六十岁之前却写得很少。1950年之前的散文,有现代主义之风,段落很长,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流和悬想,受到沈从文《烛虚》《潜渊》一类散文的影响,但还处在学徒阶段。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间,写出了《国子监》那样的佳作,好东西仍不多。其间写得最好的,也许要算《汪曾祺全集》第十二卷所收的书信。此前写给好友朱奎元的信最多,青春的...

  • 292017.03

    汪曾祺之“芝麻”与“西瓜”

    汪曾祺对惯常意义上所谓宏大、辉煌、壮丽的东西好像不太感兴趣,甚至有些犯怵,无从下手。

  • 052018.01

    汪曾祺与钱锺书

    汪曾祺在一篇回忆西南联大同学的散文中说:西南联大的“几个研究生被人称为‘无锡学派’,无锡学派即钱锺书学派,其特点是学贯中西,博闻强记”(《未尽才——故....

  • 102018.01

    汪曾祺与西南联大

    提起汪曾祺,人们会想到他是沈从文先生的高足,京派第四代作家的代表,但从文学成就看,汪不如沈。其中原因很多,有一条常被忽视:在沈之外,汪曾祺另有师法,故....

  • 092016.09

    汪曾祺给我的五封信

    日前,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她自报家门:“我是汪曾祺的女儿汪朝,正在编我父亲的全集。……我想,明年是曾祺先生逝世二十周年,能出他的全集,当然是好事。

  • 032022.01

    水流云在——汪曾祺的昆明情结

    一般人都喜欢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陈小手》,而汪曾祺自己最喜欢的作品却不是这几篇,而是描写昆明文林街叫卖声的《职业》。这篇小说很短,不过2000余字,然而汪先生前后写过四次,第一次是上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初又写了三次才最后定稿,也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版本。小说发表之后,没有太多的反响,编者、读者和评论界都没有予以关注,于是,老先生在《北京晚报》写了篇《〈职业〉自赏》,这对于低调不喜欢张扬自己...

  • 232017.02

    却顾所来径——闲话汪曾祺的自编集

    汪曾祺生前共出版30部著作,其中28部都是1982年之后出版的,其时汪曾祺已经62岁。此年2月,他在北京出版社出版了一册《汪曾祺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