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父亲吴其昌的朋友们

2013-07-24 |

○吴令华

53笔会陈子善《不日记·193032》,提及储皖峰集胡适语为对联事,勾起我七十年前一段记忆。

我听说储皖峰,是在1942年,好像是秋天,不冷不热的日子,在川西小城乐山。事先,父亲吴其昌对母亲说:“芸圻从北平逃出来了,他接受教育部的任务,做地下工作,很危险的。现在已到了重庆,家眷还没来。他说要专门来乐山看我。这些年,他吃了不少苦,你准备准备,给他补补身子。”芸圻,就是侯堮,是父亲的两重同门:同在无锡国学专修馆唐文治先生和清华国学研究院梁启超先生门下,莫逆之交。过了几天,侯伯伯到了,头发有点长,一袭旧长衫,满面烟尘色。一进门,紧紧捏住我的上臂说:“你这girl这么大了。”又指着令徽妹妹问我父:“你又有了一个baby?”母亲告诉我,这是他们在清华时互相调谑的闲话,具体内容我至今不清楚。母亲张罗酒馔,侯伯伯吃得兴起,连赞:“还是这个味儿!还是这个味儿!”又拜托母亲,为他打点寒衣,母亲欣然应允。饭后,父亲拿出诗词文稿,谈笑评点,通宵达旦。因父亲连年染病久已沉寂的小楼,顿时充盈了生气。聊来聊去,他们说到了逸庵。逸庵,即储皖峰,他们的清华同学,侯堮的安徽同乡,父亲的同室室友。

侯堮通报了储皖峰的去世。他说:皖峰一直协助地下工作,提供过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抗战前得了肋膜炎,抽出许多积液,没有痊愈就扶病授课,病发展到骨关节,今年春天,忽转剧,入院不数日竟溘然长逝。夫人回皖未归,身后萧条,极为凄惨。父亲黯然无语良久,轻轻吐了一句:“我和逸庵是同病啊!”我心中不由得闪出一种无名的恐怖:爸爸也是先得肋膜炎,也胸腔积水,连年劳累,经常咯血,是不是也……我不敢想下去了。

1927年秋天,储皖峰考入清华研究院,其时父亲吴其昌和姚名达已经毕业,但仍时常回来听课,继续研究。他们三人居同一宿舍,相处甚欢。19422月,储皖峰在辅仁大学任教授,暗助爱国活动,贫病交加,逝于北平,年46岁。同年7月,姚名达教授率中正大学学生宣传队遭遇日寇,肉搏奋战,牺牲于江西沙场,年仅37。两年以后,19442月,父亲吴其昌为抗战奔走呼号,积劳过度,也在乐山撒手人寰,追随储、姚诸友于地下,年未满40。三人同学同室同病同命,英华早谢,令人唏嘘!

储皖峰是安徽潜山人,治中国文学史及古诗词,著作甚丰,多有创见。在其主要著作如《中国文学史》、《汉魏六朝诗选注》、《孔雀东南飞注》、《木兰诗补注》、《南北朝叙事诗注》、《莲社考》、《五七言诗溯源》、《史记与汉书》中,提出过许多新见解,其学识深得老师胡适的赞赏。陈文中提及的集句事,在储自是本色当行。好像胡适还曾提到(当然不是193032这天)储集胡适语的另一联:“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要怎么收获,先怎么栽。”胡适以为:上句也可以对“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撇去“撞钟”负面的意思,作“尽职”的理解,后者更为工整贴切。

听父亲说,侯堮的国学根基极为深厚,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尤擅长经学,对《易》《礼》钻研精深,又治理学,诗文亦佳。他出身安徽无为望族,少孤,立志敦学,是无锡国学专修馆的高材生,自清华毕业后先执教安徽大学,抗战初在北平做地下工作,回到重庆曾在国民政府教育部供职。也许这段有功于民族抗战的经历,给他的后半生带来了相当的麻烦。1949年后,他被安排在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发表过几篇文物考释方面的文章,而他在上世纪30年代初发表的《觉罗诗人永忠年谱》,倒是屡屡被红学家们引用。他的文集《侚庵类稿》等也不知散落何方。十年浩劫前夕,我的一位亲戚偶然遇见他,他听说我也在北京,很想见见故人之后,又怕给我带来麻烦。待我知道此事时,他已含恨殁去多年。每念及此,心头隐隐作痛,惟有太息。

20135月于马虎居

转自《文汇报》2013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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