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吴晗记张荫麟

2009-10-29 |

记张荫麟

(公元一九O五——一九四二年)

在九年苦战中,倒下去无数千万的战士,是他们的血和生命,换取了民族的解放。这些战士,他们的名字不为人所知,他们的功绩被少数人所篡窃了。

在九年苦战中,倒下去另一些值得后人纪念的人物,他们坚守着岗位,忍饥受寒,吃下去的是草,却用奶来养育下一代的成员。他们被贫穷,被疾病所侵蚀,放下笔杆,永远不再说话了。如今,这些人的名字也渐渐在湮没中。

在后一类人物中,我的朋友张荫麟是其中的一个。

荫麟死去已经四周年,十月二十四日是他的四周年祭。

在他死后的两星期,在昆明的朋友曾经有过一个追悼会,此后几年似乎大家都不想得起这个人了。

在他死后的一个月,我曾经写信给浙大张其昀先生,表示愿意替荫麟整理并出版遗作。先生回信说,这些事浙大都在做,无需重复了。不久之后,先生去美讲学,隔了两年,先生回国,荫麟的著作似于毫无消息,到今天还是如此。

荫麟生前已刊的书,为青年所爱读的《中国史纲》,被某书店所盗印。这书店的主持人似乎还是荫麟生前的同学。为了这个问题,我和贺麟先生曾几次去信质问,得不到肯定的答复,到如今还是悬案。

最痛心的一件事,为了给荫麟留个永远纪念,我和贺麟先生、冯友兰先生一些朋友,在那生活极端困难、教书人无法撑下去的年代,一百元二百元地募集了一万元基金,决定在清华大学历史系和哲学系合设一个荫麟纪念奖学金,以利息所得大约每年二千元来补助两系的高材生。因为金额少,而萌麟又兼两个系的工作,因之决定两系轮流,隔年补助。这笔钱交由冯友兰先生保管。可是,如今,不但每年两千元的补助无济于事,即连基金总数也不够一个学生一星期的伙食!想想当年,从一个穷教授口中挖出的一百元,却够他一家一星期的生活费!

去年我得到消息,荫麟离婚的夫人又结婚了,两个孩子也带过去抚养。浙大复员回杭州了,荫麟的孤坟被遗忘在遵义的郊外,冷落于荒烟蔓草中。联大复回平津了,荫麟生前所笃爱的藏书,仍然堆积在北平东莞会馆。

这个人似乎是被遗忘了。

为了他生前的工作和成就,为了他的书仍然被青年所喜爱,我想,这个人是不应该被遗忘的;虽然,就我个人说,恐怕终我这一生,也很难对这样一个人失去记忆。

我愿意向社会,特别是学术文化界,尤其是历史学部门的朋友,提起张荫麟这个人,他的一生。

荫麟于民国三十一年十月二十四日,病殁于贵州遵义浙江大学。致死的病症是慢性肾脏炎,距生于清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享年仅三十七岁。

荫麟是广东东莞人,由于早年求学和中年作事都在北方,说一口普通话,相貌和眼神也看不出来是广东人。晚年脸色老是苍白,到死后,我们才明白那是患肾脏炎者所特有的一种病态。

荫麟自号素痴,投稿多用为笔名。这个号是相当恰当的,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他那种专心一志,心不外骛的神情,是合寸“痴”这个字的意思的。

他天分特别高,聪明、早熟,在清华学堂当一年级生时,就被同乡学者粱任公先生所赏识,以为将来必有成就。他在报纸和国内第一流专门学术刊物上所发表的文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作者是位教授呢!

1929年毕业后到美国斯丹福大学学哲学。1933年回国任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教授。1935年受教育部委托,主编高初中及小学历史教科书;芦沟桥变起,只身南下,任教于浙江天日山的浙江大学。不久,返东莞原籍。由北大南开清华三大学所合组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开学,又来昆明执教。1940年应遵义浙江大学之聘,到贵州讲学,一直到死在他的讲座上。这是荫麟一生的学历和履历。

荫麟早年在清华就学时代,对中西文学、历史、哲学都曾下过功夫,经常在《大公报·文学副刊》、《时代思潮》、《学术》、《燕京学报》、《清华学报》发表著作,文笔流利生动,才名震一时。从美国回来后,治学重心一变,专门研究历史。他常说只有国史才是一生志业所在,过去弄哲学,社会学,无非是为历史研究打下根基。学哲学是为了有一个超然的客观的广大的看法,和方法的自觉。学社会学是为了明白人事的理法。他的治史方法是从作长编下手,以为宋李焘所著《续资治通鉴长编》,搜罗史料多,辨别标准严、不苟且、不偏徇,是历史上最科学最有意义的大工作。

他创编高中本国史的计划,第一步是拟目,先把四千年的史事分为数十专题。较量轻重,广征意见,修改了多少次才定局。第二步是分工,汉以前由他自己执笔,唐以后归我负责。其他专题分别邀请专家撰述,例如千家驹先生写鸦片战争后的社会变化,王芸生先生写中日战争等等。第三步是综合,稿子都齐了,编为长编,再就长编贯通融会,去其重复抵牾,不重考证,不引原文,尽量减少入名地名,以通俗明白之文笔,画出四千年来动的历史,目的在使此书可读,使人人能读此书,不但熟习国史,而且能有一个客观的看法。这工作前后搞了两年,长编完成了大半。卢沟桥战起,荫麟先走没有带走一个字。四十天后我也到了昆明,设法誊录长编成稿已经发表的一部分。不久荫麟也到昆明来了,住在我家,见了这录稿,高兴之至,立刻补撰第十章改制与易代自序,作为国史大纲第一辑,也就是现今坊间刊行的本子。不知怎么弄的,也许是荫麟的不小心,作者署名是杨荫麟,我见到这书时,荫麟已去了遵义,没有去信问,荫麟也就听只,不去更正了。

《自序》指出这本书的标准有四,一,新异性的标准,史事上有“内容的特殊性,”可显出全社会的变化所经诸阶段,在每一阶段之新异的面貌和新异的精神者。二,实效的标准,史事上直接牵涉和间接影响于人群之苦乐者。三,文化价值的标准,即真与美的价值,文化价值愈高者愈重要。四,现状渊源的标准,追溯史实和现状之“发生学的关系”,而不取过去史家所津津乐道的“训诲功过的标准”。以为近代学术之分工,通史的任务不在着重鉴戒和模范,和别的学门重床叠屋。经过这四个标准的取材,还得贯通于四个范畴来驾驭“动的历史的繁杂”,第一是因果的范畴,第二是发展的范畴,这两个范畴是并行不悖的。发展的范畴又包括三个小范畴:一空间发范畴,二、演化的范畴,三,矛盾的范畴,兼用此四范畴,期于将历史中认识上的“偶然”尽量减少,才能圆满完成史家的任务。

他又以为过去我们所受的历史教育,小学有一套国史,从三皇五帝到宋元明清;初中又有一套,也是从三皇五帝到宋元明清;高中再有一套,到大学还有一套,譬如四枚镜子,大小虽然不同,可是所显出的还是一模一样,原人、原地、原事,这实在是浪费青年的精力和时间,被虔婆重温再温可厌倦的一套相同的杂凑的机械的事实。而且,人名地名数量之多,也使人疲于记忆,懒于翻读。要矫正这缺点,必需从根本来改变各阶段课本的内容,第一、小学国史应该以人物为中心,选出国史上可以代表每一时代精神的人物,譬如说吧,由孔子到孙中山,用写故事的体裁,烘托以每一时代,应该知道的大事。第二、初中国史以大事为中心,分两册,一、民族篇,述中华民族之形成和先民的业绩(摒弃大汉族主义一套的理论)。二、社会篇,述社会、政治、经济。一切典章制厦的演进,生活的进步,事为首尾,互相沟通。第三、高小国史,以时代为次,综述人、地,事,融会而贯通之。这三套有一个共通原则,就是要求其可读,文字和内容都要通俗生动,能够吸引读者,使之愈读愈有味,才算合于标准。

荫麟的治史方法论和历史哲学大体上就是如此。

荫麟不是一个世俗的收藏家,不大讲究版本,可是生性喜欢收书。限于财力,收藏的书其实不够多。留美时省吃省穿,剩下的钱全给弟妹作教育费。到在清华服务的时候,才能有一点点剩余的钱收买旧书。开头装不满一个书架,慢慢的有好几排书架了。到离开北平前,他的小书房架上、桌上、椅上,地板上全是书,进出都得当心,不是碰着头,就是踩着书。所收的以宋人文集为最多,大概有好几百种。又在厂甸、隆福寺各冷摊搜集辛亥革命史料,得一百几十种,打算继续访求,期以十年,辑为长编,来写民国开囤史。1937年春天,我们一同跟着清华历史系西北旅行团,到长安、开封、洛阳游历,我在开封相国寺地摊上,偶然得到排印本的《中兴小纪》.记清同治史事的,传本颇不多见。荫麟一见便据为已有,闹了半天,提出用《四部丛刊》本《明清人文集》十种对换。我看着他那贪心样子,只好勉强答应。萌麟高兴极了,立刻塞进他的行李袋,再也不肯拿出来。回校后我去讨账,他在书架上东翻翻西翻翻,翻了大半天,都不大舍得,只拿出牧斋《初学集》、《有学集》两种塞责。几个月后,清华园成天成夜听见炮声,荫麟也在日夜蹀蹀书房中,东摸摸,西靠靠,看着书叹气,最后才一狠心,告诉我尽量搬吧,尽量寄出去吧,只要你搬得动,寄得出去。到他离平后,他夫人一股脑儿给搬进城,到今天,他的书还寂寞地在原来的地点,无人过问。

收书之外,清谈也是他的癖好。凑巧我们两人在图书馆的研究室之隔了一层墙,他懒散惯了,书桌永远乱糟糟一大堆,便成天到我房里,又不肯规规矩矩,一屁股坐在桌上,或者斜靠着圈椅,两只脚平放在桌上,一面大抽其纸烟,随吸随吐烟圈,喷得满屋子乌烟瘴气,一面敞开谈锋,从大事到小时,从死人到活人,从生人到朋友,从哲学到历史,无所不谈。谈必谈到兴尽,有时甚至忘了吃饭。有时我厌倦了,他觉得无聊,拿起笔就替我改文章,一把小剪子,一瓶糨糊,贴来贴去不厌其烦,搞完就拿去给《大公报史地周刊》,凭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全不管。有时他改窜地生气,吵开了,还是不管。我常笑他好为人师,他笑着说去年你假如选我的课,我还不是夫子大人,由得你吵嘴?

也许是哲学书念得太多吧,喜欢深思,在大庭广众中,一有意念,就象和尚定似的,和他谈话,往往答非所问,不得要领。生性又孤僻,极怕人世应酬,旧同学老朋友碰头也不会打招呼。肚子里不愿意,嘴上就说出来,有时还写出来,得罪人不管,挨骂也不管。读书入了迷,半夜天亮全不在乎。有几次我去看他,在沙发上把他摇醒,原来一夜全没睡,不知读到什么时候,一迷糊就在睡在沙发上了。

晚年研究重心又一变,专意宋史了,已写成的论文有六七篇,都很精警,有独到之处。

荫麟的性情、兴趣就是如此。

荫麟生活的俭朴,在朋友中也是知名的。从美国回来,有春动两套衣服,结婚时也没添置新的。不能喝酒,可是偏爱吸烟,烟不论好坏,只讲究越便宜越好,因为横直是吹,不吸的。在昆明住在我家里的时候,在护国路桥头买百寿纸烟数百包,一包值洋三分。房间里满地板全是纸烟头。好几次吧,忽然看见有好烟,居然吸了半支,一会儿便撑不住了,说是醉了,一而再,再而三,也满不在乎。胃量极大,一顿能吃半斤肉,常时吹牛,在留美时学会了烹调,在我的北平寓所,自己买了两只子鸡,亲自下厨,弄得满头大汗,半身油腻,到吃饭时,却咬不动,嚼不烂,毫无滋味,大家笑了半天。买了一顶新呢帽,出去作客丢了,下次再买一顶鸭舌帽还是丢了,从此只好不戴帽子。结婚后第二天出去拜客,回来走到隔壁人家,看见主人,连忙说对不起,累你久候了,主人莫明其妙,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自已是客人。下午我去看他,正满手是泥,蹲在地上抟土做假山,说是把朋友所送的花圈的花来布置花园,好极妙极。我更正说是花篮,他也觉得不对,可是口头还是倔强,掉口文说,“圈与篮虽不同,而其为花则一也。”朋友闹他给起一外号,叫张长文昏公,他无法赖,也一一给朋友起外号,文迂公、文迷公之类,把人家书桌上窗纸上全写满了。他还挖苦我,如你不幸早逝的话,我一定会编印遗文,墓志、行状、传记之类,一概负责到底;当然,我也照样还他一嘴。到今天想来,真不禁热泪盈眶,谁又能料到十几年前的恶谑竟然成为语谶,这四年来我几次为他写哀悼追忆文字呢?

荫麟死后的一个月,《大公报》替他发表一篇遗文,大意是对现实政治的控诉,天下为公恰恰是反面,选贤与能呢,选的是不贤和无能,举出实证,文笔很犀利。王芸生先生似乎还加了一点按语,大意说是因为是死者的文字才能发表吧。

荫麟早年即患心脏病,一登高就心悸,同游华山时,攀登铁索,那闭目摇头的情形,惹得游侣齐声哄笑。死,不料偏死于肾脏病。平时营养坏,离婚后心境坏,穷乡僻壤医药设备坏,病一发就非倒下不可,非死不可。假使没有这战争,假使这战争不能避免,而有一个好政府,或者是不太坏的政府,能稍稍尊重学者的地位和生活的时候,荫麟那样胖胖茁壮的身体,是可以再工作二十年以至三十年的。

中国的学者如此的希罕,已有成就的学者如此的被糟踏,被淘汰,萌麟就如此寂寞地死去,寂寞地被人遗忘了。

但是,我仔细想想,从荫麟身后发表的文字来看,假如这一年他不死于穷病,再多活三四年,再多受些磨折,考验,洗炼,恐怕他还是得死,不过死法不同,不是死于穷病而己。

呜呼!我又能再说什么话呢!

转自《吴晗文集》(原载 天津《大公报》1946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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