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施能民:“文革”下放农村的经历

2008-12-11 |

施能民(1958届电机系)

一九八一年六月,中国共产党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文化大革命的错误及其发生原因和危害等问题作了总结。回顾“文革”这段历史经历,特别是下放农村三年的经历,酸甜苦辣,感受颇深,久久不能忘怀。作为一名教师在逆境中能用自己的知识和双手为贫困的山区农村,为农民兄弟做点有益的事,感到无比欣慰。改变山区农村落后面貌需要知识,知识分子为农村服务责无旁贷!

下放农村

一九六六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福州大学也在其中。一九六九年开始了一场清理阶级队伍的政治大审查,把大部分的教师和干部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农村做个自食其力的人。我因一九五七年整风反右运动中的冤错案被第一批下放到福建偏远的山区漳平县象湖公社录前大队,从此踏上了又一段艰辛坎坷的人生历程。记得一九六九年九月三十日我校第一批三十多位下放漳平县的教师和干部携妻带子和全部家当乘火车到漳平车站。以后又换乘汽车到各人被分配的公社。我因儿子刚刚出生的缘故只身一人下放。和我一起下放到象湖公社的还有政治教研室的肖老师和电机系老师的两家人。第二天中午抵达公社的办公大院,同时到达的还有厦门和龙岩的下放干部,社员闻讯后好奇地纷纷跑来观看,我们就像在动物园里被围观一样,心中很不是滋味。下午我在录前生产大队陈队长带领下经过了三个小时翻越了两座大山最终到达录前村一幢用黄土夯实的土屋住下。分配给我的是一间十几平米的昏暗的房间,没有电、没有自来水,用水要到远处山泉挑,三餐饭借用房东烧柴的炉灶,全部的文化娱乐就是收听半导体收音机。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参加生产队评劳动工分。一般的社员都得到二十分,妇女劳力也有十六、七分,而我只得八分。

办小学,为孩子教书,给社员扫盲

经过了一段劳动,有一天生产大队长找我商量说:“老施,按照你的劳动本事恐怕只能喝米汤了。我们大队方圆二十里没有一座小学,许多孩子因此而失学,听说你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又是老师,字典里的字你都认识,天文地理你都精通,这样吧,你负责教我们的孩子念书,晚上给社员“扫盲”,大队里如逢有奔丧喜庆请你给我们看风水,我则安排社员轮流给你派饭,行吗?”我回答:“教书“扫盲”我行,看风水我一窍不通,但我有个要求:凡适龄女孩也都要来上学。”队长拍板说行。于是生产大队部的大院成了教室,一个特殊组班的临时小学就这样开张了。白天我面对一大群天真活泼的孩子分时段给他(她)们上课,晚上给下工的社员讲解发生在当天的国内外大事和“扫盲”。你别说经过了几个月下来的教书还初见成效。一位干部在批评犯事的社员时说:“你们不要没有所谓,我要把你们统统拉上岗位(批判上纲上线之意)”,一次大队伙房里的水缸不知谁把它灌得太满了,水溢出流了满地,炊事员见到大声嚷嚷:“谁把我的伙房弄得五湖四海!”,在欢送我调去公社工作时一位社员动情地说:“老施啊,你走了我们非常悲惨(伤心意)啊!我们非常不甘心啊!(舍不得之意)。”听到社员已经能不太准确地应用文化课上学来的词汇,我心里真是高兴!

搞广播网,建水电站

一天公社党委张书记巡视录前大队,特地来听我上课和“扫盲”,在称赞之余与我谈心说:“我看过你的政治档案相当可怕,观察你下放这些日子的表现顶不错的,不像档案里所写的。这样吧,我们公社幅员广阔山峦重叠没有通讯工具,你能不能把公社的有线广播网架设起来,让每个生产队、生产大队都能听到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和公社下达的通知”我说:“行,我是学电气自动化的,这是我的本行,保证完成任务。”接着张书记又说:“我们公社仅有一座二十多千瓦的小水电站,全公社社员收获的稻米和地瓜要按村排队的顺序轮流来公社水电站碾米和加工,每天你都看到男女老少挑着稻谷的长队,从家里出发翻山越岭来这里加工。夜晚没有电,家家户户都是点着松明火把生活很不方便,你能不能有计划地在公社范围内有水源的地方设计和建设几座小水电站改善社员的生活。”我回答说:“不行啊,水电站四分之三是水工结构、土木建筑和测量的问题,而我是学电的只懂得发电机和发电以后输配电问题。”书记说:“我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上级领导指令我负责八万多人口的生计,而你一位大学老师难道连一个‘电’字都管不了吗?”书记的质问触动了我,山区社员的艰辛生活一幕幕地在我脑海中浮现,于是我表态说:“让我试试,我边学边干尽最大的努力把公社小水电站建设起来。”

接到这两项任务后我去到县城,一头扎进县水电科的资料室翻阅有关水电站的书籍、资料和图纸,又到了县广播站借阅收音和播音扩大器的图纸和采购制作中要用的电子真空管和电子元器件,经过自已动手把具有收音和播音的扩大器制作成功了,接着指导社员砍树做成布线用的一根根木桩。当我第一次爬上四、五米高广播木桩上固定电线时,由于害怕加上不会使用爬杆的金属脚钩,一下子从杆上滑落下来,前胸被没抛光的树杈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直流,公社书记见到后交代:以后这活让手脚灵活的农村小青年干。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从公社到各大队、生产队的广播网络架好了。当荒僻的座座山村响起来了“东方红”乐曲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的讲话时,我的心飞到了北京同时汹涌着胜利的喜悦。

至于水电站的设计和建设则颇费时间和功夫。我首先选择了一个水流量小装机容量只有十五千瓦的地点建座小小水电站,设计时我把档水坝、围堰、沟渠和压力水池的安全系数往大里选,画好的图纸我亲自送到县里找水电科有实践经验的技术人员请教和审核。从县里水电科借来的水平测量仪我反复地练习测量直到熟练地操作使用。而最伤脑筋的是“文革”期间物资匮乏采购不到电站所需的各种器材。社员也焦急,大伙儿群策群力,有一件事令我非常感动:从压力水池到水轮机间需要用大口径铸铁管联结,当时买不到,社员想方设法用砍下来七米多长直径近一米的松木,把圆芯中的木质人工掏空做成松木压力水管。经过一年的齐心努力第一座十五千瓦的小小水电站建成了。发电的那一天全村男女老少团团围在电站旁,一声令下:“开闸送电!”整个山村电光闪亮象开在茂密的丛林中的朵朵鲜花,人们欢呼雀跃燃放鞭炮,人人高举着自家酿造的米酒干杯痛饮,社员们忘情地把我一次次地抱起抛向空中。

有了第一座小水电站设计和施工的经验,接着我又陆续设计和指导施工了五座小型水电站,其中最大的一座达到装机容量六千千瓦。还帮助没有水源的三个大队安装了柴油机—发电机组解决用电问题,使山区得到了更多的光明。

在建设水电站过程我经历了一次危险遭遇:一次我在荒山上测量引水渠道时,因为没有路在杂草丛中行进,加上下雨路滑一不小心从半山腰跌落到几十米的山谷下,幸好滚落的山坡沿途撞到各种杂草矮树层层阻挡,结果只落下左手骨折和腰部损伤、疼痛得昏迷过去。幸亏跟随我测量的公社通讯员赶紧叫来在出事附近的社员及时地把我抬到公社卫生所抢救才脱离了危险。

思想品德的考验

建设水电站除了要攻克一个个技术难关外,还要经受着一次次思想品德的考验:因为施工中许多漫长的水渠土石方挖掘是承包给各工程队施工的。沿途挖掘的土石方数量是根据我施工前绘制的地形和地质图为依据的。挖掘的土石方数量和挖掘的土石结构含量的百分比施工单价差别是很大的。每项工程进展中必然会遇到包工头用钱来行贿,要你把土石方量增加一些和把土质的改为石质的。这时你如果稍有私心杂念和不为贫下中农着想,你就会被拖下水走向经济犯罪的深渊。由于受多年党的教育和人民的培养,我一次次地顶住这卑劣的诱惑。因为我是拿国家工资的,所有的设计、现场指导施工、四处采购物资都没收社员一分钱,所以每每水电站建成时,生产大队干部为了表示感激,常常要无偿地送给我许多好木材。我都一一谢绝了。因此赢得了干部和社员的爱戴,他们把我看成是自已的亲人和可信赖的朋友。

没有实现的一个农民愿望

至今我还有一件愧对山区农民企求的愿望:那是下放第一年的十月底我和社员一起上山去收获地瓜,山区因平地少,于是把地瓜都播种在远近的各个山头。收获季节全村男女老少除留下几位看守村子的老人和婴儿外全体出动,白天大家奋力挖掘地瓜,夜晚妇女还要辛苦地用手工在简陋木制带金属小孔的搓板上把块状的地瓜搓切成一条条地瓜丝,并把它们铺展在竹蓬上,待白天太阳出来时让阳光曝晒凉干,尔后装进一个个麻袋中。而男的社员则享有特权一家家团团挤睡在凉晒的竹蓬下避风挡雨。第二天天一亮又重复着前一天的劳动程序。收获完一个山头全村又转战到另一个山头。一般要持续十多天到一个月,非常辛苦,于是有社员问我:“老师,你能不能为我们发明制造一种轻便的、自动的切削地瓜的机器,帮我们摆脱这繁重的劳作?”这问题可把我难住了。我知道解决这问题的难点:一是切丝机的动力能源,二是要用质好物轻的材料。虽然自已花费了不少的努力但一直没能解决。相信在利用太阳能和新材料技术发展的二十一世纪一定能圆满地解决这个难题。

第一次为高中生上课

当我正迷恋在水电站的建设中,象湖公社中学高中部有一门“工业基础知识”课程缺教师叫我代课,以后又因学校的教音乐的女教师分娩请产假,因我唱歌有一点天赋又叫我兼任音乐代课老师。在我阔别了两年多的大学讲台后难得地第一次踏上了中学讲台。可是好景不长,本来音乐课规定的教材是教样板戏,有一天公社放映电影,有一段新闻纪录片中播放了南京军区文工团演唱的柬埔寨西哈努克国王亲自作词作曲的歌曲“怀念中国”。在当年文化艺术极端匮乏的年代能听到这样一首优美抒情的歌曲我如获至宝无比兴奋,第二天我就在音乐课中教唱,没过多久公社中学的围墙内外到处飘荡着这首“怀念中国”的美妙旋律。不幸的是一天被公社的军代表听到了,立即派人把我叫了去训斥:“施能民,你怎么能利用学校课堂教唱这种靡靡之音,你知道西哈努克亲王是一位封建帝王吗?你怎么擅自教唱他写的歌曲!”我辩解说:“毛主席说过西哈努克是好人,还亲自款待他。而且这首歌是新闻电影中南京部队文工团唱的”。因为我是被下放来接受改造的对象,当然胳膊拎不过大腿,第2天我就被勒令撤掉了音乐代课老师职务。最近在纪念周恩来总理一百一十周年诞辰音乐会上,再次听到由亚非拉友人一起齐唱这首“怀念中国”令我感慨万千!听过我讲授“工业基础知识”课的学生中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成了国家干部、教师和企业家。

下放的感悟

一九七二年末因筹建福建省体育馆需要电气系统设计人员,经一位清华校友时任福建省建筑设计院总工的推荐我被荣幸地上调回到了福州,结束了三年多下放农村的锻练。虽然在这段时间里饱尝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却让我亲自体验和认识到我国山区农村由于历史、地理自然条件和人为的因素造成了经济落后、文化不普及和农民生活贫困。作为一名党和人民培养的知识分子有责任、有义务为山区农村的建设贡献一份力量。这就需要知识分子很好地掌握必要的科学理论知识和科学的工作作风。正因为在清华大学学习阶段我勤奋学习和良好的教育环境,让我较好地掌握了工程制图、数学、力学、电学和电子学等基础科学理论知识和科学实践能力,因此在工作中遇到工程技术任务时能综合运用这些科学基础理论知识和实践能力很好地去解决它,要不然光有为人民服务的意愿也是一句空话。山区农村的人民是勤劳勇敢的,只要有好的政策引导、普及文化教育和卫生医疗保障体系,山区的面貌一定会焕然一新。

重返象湖

今年春节我特地回访了昔日下放的地方。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昔日落后贫穷的山区已发生了巨大变化,真是今非昔比。以前从城关到象湖公社每天只有一班开往永春县的长途车经过,而今每天有多趟班车往返还能抵达象湖镇最偏远的长塔乡;公社(镇)到各生产大队(乡)都修了公路;昔日我短暂代课的村庄已建了一所正规小学,男女儿童人人享受着义务教育的权利和幸福;原先架设的公社有线广播网全被拆除,高山的村庄矗立着一排排锅状电视天线,不少农民手中拥有手机;昔日建的六座小水电站有三座仅用水轮机加工粮食、有三座较大装机容量的已并入闽西电网,强大的电流通过一条条架空输电线把电能送到家家户户;昔日仅有两位医生、三位护士的公社卫生站今日已被一座宽大明亮的医院所代替;昔日仅有一家供销社供应生产和生活用品,而今在象湖镇的街道两旁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商店,琳琅满目的商品排列在橱窗内;昔日的荒山野岭成了台湾企业家投资建立的林果生产基地,茂密的树枝上挂满了台湾品种的甜美水果……。

在这经济繁荣发展的同时,也看到了前进中付出的沉重代价:昔日我参予建设水电站的一条条清澈溪流,而今都因为建起了座座土造纸厂,利用当地丰富的芦苇资源生产出五花八门的迷信纸销往东南亚各地。清澈的溪水不见了,流淌着的是污黑发臭的脏水,鱼儿和翠绿的水草全部不见了。当地政府和老百姓已经认识这问题的严重性,正在着手关停这些造纸厂。人们相信在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英明领导下,在坚持改革开放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路线指引下,总结和吸收这些年的经验和教训,我们的祖国一定会建设得更加美好,我们祖国的山山水水也一定会变得更加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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