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笳吹弦诵情弥切

2009-02-02 |

张尚元(执笔) 许仲钧 陈为汉(1948经济)

在那烽火连天、国事纷繁的特殊岁月,我们一群来自四方的莘莘学子,能够齐聚一堂,聆听当代无数名流学者、学术大师的谆谆教诲,一起学习砥砺切磋,顺利地在母校西南联大和清华完成大学学业,奠定人生的基础,真可说是一种机遇,一种缘分,一种幸福,是终身难忘的美好回忆。

1948级毕业60周年《长相忆》纪念工作和发起人(部分)合影。右起:吴蓉、黄惠松、卢永庄、黄敦(后)、史会、潘际銮、李刚(后)、庞空驹(后)、丁则裕、张良铎、黄兆祥、龙驭球

我们毕业60周年了,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候。我们收到“倡议书”后,你来我往,多次聚首,畅谈当年在母校学习和生活的情景。回忆成了一种享受,一宗财富。于是我们把这些宝贵的谈话记录下来,经过筛选整理,作成此文,奉作纪念。

泱泱大系 名师荟萃

我们经济系是个大系,同学众多,六十年前毕业时,同级仍有50多人,为全校各系之冠。名师云集,教授都是从英美留学归来,有的早已遐迩闻名。

经济学界一代宗师陈岱孙先生是法学院长和经济系主任,无论学识、品德、言行方面都是我们推崇的楷模,是我们最尊敬的师长。他治学严谨,办事认真,貌似严肃而平易和蔼,非常关心同学们的学习和生活,大家亲切地称他为“老板”。我们毕业前,系里还专门举办了“庆祝陈岱孙先生执教20周年”大型晚会。“经济学概论”、“财政学”和“经济思想史”等必修专业课,都是他讲授。他讲课从容自如,逻辑严谨,话语铿锵,引人入胜,不说一句一字废话,笔记下来就是一本专著。他常说,经济科学涉及面广,关系国计民生,教导我们不仅要学好专业课程,更要博览群书,广泛涉猎,为将来发展着想。

那年冬天一个星期天早晨,出版商在北京饭店举办国外新书展,先生和我们一道参观,一一介绍。他鼓励大家多读书,多读新书。在联大,先生也常说,我们校舍虽然不大好,但学者名师多呀,你们可以选修可以旁听他们的课呀,不要只读经济学书籍。

陈(陈为汉,下同):我先后选修了吴景超先生的“美苏经济制度比较”、费孝通先生的“中国乡村经济结构”、潘光旦先生的“优生学”、甘介侯先生的“西洋外交史”;旁听了闻一多先生的“庄子”和“唐诗”、罗庸先生的“孟子”、郑天挺和吴晗先生的“清史”、“明史”、李广田先生的“小说”等。当时旁听名师讲课蔚然成风。老师们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听他们讲课,使我们的头脑像一间黑屋子忽然开了一扇窗户,一个绚丽多彩的花花世界立即呈现在眼前。

徐毓枬先生讲授“西洋经济史”,见解独到,考试也特别:出四道题,宣布说,可以全答四道题,也可只答三道、两道甚至一道题。只要言之有理,一样给分。有次考试有道题是:“什么时候人们视黄金如粪土?”当然答案各有不同:有的说大同世界,有的说是共产主义社会,也有的说是生活非常富裕之时,各持一端,自由表述,俨然一场辩论。

许(许仲钧,下同):在清华,我们系和北大经济系合办过一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辩论会,我负责计时。

戴世光先生讲授“统计学”和“高级统计学”,条理分明,言简意赅,深入浅出,易懂易记。至今我还保留了一本当时的课堂笔记。抗战胜利后,刘大中、陶洁卿、伍启元等一批年轻教授从海外归来,带来了最新的西方经济学理念和信息。刘大中先生讲授“经济分析”、“数理经济”,很受欢迎。他人也豁达,毕业前夕请全班同学到家吃饭,几十人济济一堂,吃罢“薄菲”,又进行余兴节目,他唱了一段京剧《空城计》。

师长们大都平易近人,和同学们关系融洽。查良钊教授蓄一口胡须,道貌岸然。同学们背后叫他查胡子。在一次晚会上,同学们要他出个节目。他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一生没有长胡子,死了去问阎王爷为什么。阎王说,你脸皮厚呗。那人不服反问道,那我为什么又长眉毛?阎王说,眼睑(浅)皮薄呀。全场哈哈大笑。

自由氛围 锻造通材

一进母校,首先感到的是自由气氛。学术思想自由,选课自由,听课自由,而学习风气浓郁。哲学系拥有冯友兰、金岳霖、贺麟、邓以蛰、沈有鼎诸大家,开了各种课程,各抒己见。我们选了贺麟先生的“哲学概论”。金岳霖、王宪钧、王逊先生各开一班“逻辑”,我们三人各在一班。贺麟先生上第一堂课一开场就说,科学分为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两大部分,而统率这两大部分的就是哲学(大意)。同学们立即感到哲学非同一般,被强烈地吸引了。

陈:贺麟教授是研究黑格尔的专家。50年代初,我在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参加翻译领袖著作时,我们有些问题弄不清楚。因为我是先生的学生,局里就派几位同志和我一起去请教他,问题果然迎刃而解。

母校特别重视基础教育,大一时都选派资深教授担任基础课教学。“大一国文”分几个组,分别由朱自清、闻一多、罗庸、罗常培、沈从文等教授主讲,又各配教员一人当助手。我们选的是沈从文教授主讲的一组。先生主讲现代文学和写作。教员周定一先生按联大自编的《大一国文读本》讲课。

陈:也不是每篇文章都讲。记得林徽因先生的《窗子以外》就没讲。先生说,白话文就自己阅读了。

先生操湖南口音,说话轻言细语,有时几乎是低着头喃喃自语。教写作没有教材讲义,根据我们的作文讲解探讨,极有耐心,有问必答。时常还抱一大叠书来借给大家阅读参考。

皮远举教授有句名言:“不学中国通史不知道中国的伟大;不学西洋通史不知道中国的落后。” “中国通史”是大一必修课,由吴晗先生和孙毓棠先生各开一班。我们选修的是孙毓棠教授的一班。

许:先生仪表堂堂,京腔京韵,大有“看今日天气晴和,不免郊外走走”的京戏小生之态。

先生上课,侃侃而谈。把繁复的中华五千年文明梳理得条理分明,脉络清楚,娓娓动听,深受同学们爱戴。

“西洋通史”是蔡维藩教授上课,先生要求我们务必弄清史实来龙去脉,切忌罗列无甚关联的一二三四,死啃。

大一时,学校规定文法科学生必须选修一门理科基本课程;理工科学生必须选修一门文法科基本课程。我选的是李继侗教授的“普通生物学”。先生讲课,从变形虫等低等生物讲到高等生物,再讲到人,人又是由细胞讲到组织再到器官再到躯干四肢,自成体系,使人耳目一新。仿佛自然界有秩序有规律地呈现眼前。

课外活动 各色各样

抗战时期,物资匮乏,昆明物价特高,学生公费难以维持用度。于是不少同学出外兼差,一时遍及许多行业、各个角落。据说昆明五华山上“放午炮”报时的也是联大同学。

许:我在联大一直在兼差,作过店员、家教、会计、保管,还在歌舞团任过前台服务。时间较长一次是在绥靖路一家皮鞋店打工,每月薪水合一只中等价皮鞋钱。周末节日打烊晚了,就睡在柜台边。后来店被盗丢了几双皮鞋,老板叫赔,几个月不给工资,只管吃饭。

晚辈们问,又学习,又打工,什么时候玩呢?

许:抗战开始我就失学,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十分珍惜。脑际一直萦回着“今天是桃李芬芳……”《毕业歌》的歌声和联大校歌:“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发愤努力读书,多选修学分,一切为了学而有成,报效祖国和社会。

陈:那时是学分制,学分没读满不能毕业。

许:我也和同学们一样,“听张奚若先生讲时事,听冯友兰先生论风流”。听老师们讲革命道理,参加学运、罢课、游行。也和同学们一起泡茶馆、打桥牌、看电影。时间安排紧凑,生活充实愉快。

我们常在茶馆读书、抄笔记、聊天、辩论问题。常打桥牌。茶馆在昆中北院小门旁边,正对南院女生宿舍,是文林街直到青云街口一溜茶馆中最当道最大的一家。茶馆里每有赛事,好事者总是吵吵嚷嚷,团团围观。或者加油打气,或者指指戳戳。

昆明有两家很好的电影院:“南屏”和“大光明”。我们在那里看过好些欧美影坛精典作品。如音乐传记片:写萧邦的《一曲难忘》,写舒伯特的《葡萄春满》,写小施特劳斯的《翠堤春晓》;世界文学名著改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奥赛罗》、《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傲慢与偏见》、《红与黑》、《简·爱》、《蝴蝶梦》、《呼啸山庄》等。

许:还有二战片《战地钟声》、《魂断蓝桥》、《卡萨布兰卡》。

那时进口片都是英文原声放映,再用字幕配以简短中文说明。据说都是联大师生翻译的。许多片名还是吴宓教授亲自译定,很有文彩。看电影可以娱乐休闲,可以增长知识,也可以学英文。

陈:还有陶冶性情、清洗心灵污垢的作用。

回到北京,增添了许多硬件设施,马约翰教授统领的体育王国更加兴旺了。体育馆内外,活动更见频繁火热。锻炼身体,“坚持到底永不放弃”,“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的口号喊得更响亮了。音乐室组织了军乐队、管弦乐队、合唱团,举办音乐会。各类社团:体育会、歌舞队、剧社、壁报社、读书会、会话班、团契,纷纷成立,清华园里生机勃勃,精彩纷呈。不少社团在联大时就有的。1944年夏天,我参加过昆明阳宗海夏令营,就是以南开中学校友中坚的铁马体育会主办的。在温泉村小学借宿自炊,天天游泳,十分愉快。

许:1946年除夕午夜,学校开车载同学们去雍和宫看喇嘛跳鬼,我也去了。

一些社团是学习型的。“法文(二)”,我上的是美籍教师钮曼德先生所教的一班。他用英文讲法文课,看我口语差劲,介绍去参加由他指导的Conversation Club,有时就在新南院他家客厅聚会,还邀请60高龄的温特教授和其他外籍教师与会。

许:我参加过国剧社,唱黑头,我年级不少同学也参加。李仲福学长专习程派唱腔,很有韵味;李锡玖学长擅长老生,有家学渊源;童桂庆学长在大礼堂粉墨登场,一出《贺后骂殿》博得满堂彩。

颐和园对清华特别优待,师生免收门票,自由出入。谐趣园、苏州街等处更是读书论争的好地方。19484月,全校师生集体步行到园内过校庆,昆明湖上隆重举行过文法理工农五个学院师生划船竞赛。6月我们班的毕业生聚会选在17孔桥龙王庙,特有意义。那天还有个插曲,开完会野餐后,同学们纷纷入水游泳。十几条好汉,包括陈为汉,豪情壮志,要跨湖远征对面的排云殿。哪知他们正兴高采烈得胜回游时,天气突变,一时雨骤风狂,天昏地暗,湖上波涛汹涌。好汉们不见踪影,大家非常着急担心。

陈:那次真是惊险,我们看不见,游不动,只在风里浪里翻滚挣扎。幸好湖底有些高地,同学们你呼我喊,互相扶持,使出浑身解数,跌跌撞撞才回到湖边。

毕业六十年了。风风雨雨,月缺月圆,我们走过来了,十分高兴。如今,母校的优良传统得以传承,逐渐恢复成了一所多科性的综合大学,并正向世界一流大学迈进。众多的师长和学长们在祖国建设、改革开放和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中,不断地作出了巨大贡献。我们非常欣慰,十分骄傲。我们将永远以母校清华为荣,以作一个清华人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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