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海纳百川——为舅妈查良锭90寿辰而记

2009-06-16 |

舅妈查良锭1930年代后期就读南开化学系,日本占领天津后转到北京,毕业于燕京大学。退休前为北京协和医院教授、营养部主任,对糖尿病饮食疗法有大量的研究。2006510日是她90寿辰。春秋查子的后裔,海宁查家在京的五十多位族人,经清华查良镇(查良锭的堂弟)教授的安排,在清华甲所聚会。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陈旭、清华校友总会钱锡康到会祝寿并赠送了纪念品。

查良锭(中)90寿辰与亲友合影。左1为查良镇。

舅妈200665日来信说:“地点选在清华,一是清华是我和你舅舅(沈同,清华生物1933级,西南联大生物系教授,清华大学生物系教授,北大生物系教授。)结婚的地方,而且证婚人是梅校长;二是清华为查家培养了不少人才,查姓就有7人,查姓近亲如女婿、媳妇、外孙女等又有6人,共13人。其中多是精英,而且还有社会名流。如查良钊(1939年任西南联大训导长)是教育家,热心慈善事业,人称‘孩子头’,‘查活佛’,人品可见。又如查良铮(1940清华文学院),即诗人穆旦,近年来被文坛推为现代诗歌第一人,名留史册,板上钉钉……”

舅妈90高龄,耳不聋,眼不花,文思敏捷,谈笑风生。实为天下之难能可贵。舅妈德高望重,从这五十多人的聚会可见一斑。但对我来说却有更深的含意。

说起来,我是西南联大的后代,母亲沈圆(1944,联大生物),父亲顾敦熙(1944,联大经济)。姐姐沈琨1946年生于昆明,我1948年生于曲靖。父亲1948年只身从上海去台湾赴任中国钢铁公司机械厂厂长,50年代后一直是台湾会计师工会常务理事,台北会计师工会会长,执台湾会计业牛耳。

1948年秋,母亲带我姐弟二人,从昆明北上苏州、镇江拜见我祖父顾瑞森之后来到北京见我外祖母叶寿琴。王宪鈞(1933,清华哲学)在《怀念子异兄》一文中写道:“抗日战争胜利后子异(沈同字子异)奉母来京,与我家同住清华胜因院为近邻,我时常去看望,沈伯母吴江乡音未改,彼此倒能互相了解,甚为开心。”我小时常听舅舅讲他和我外祖母由上海初到北京时,住骑河楼清华会馆的趣事。几经战乱流离,一家人此时终得团聚在金秋色彩斑斓的清华园,欢欣无比。住了些日子母亲欲携我们姐弟南返与父亲团聚,正值北京解放,西郊机场已无飞机,又传来海上“太平轮”沉没,舅舅堂哥沈锡衡的太太和两个孩子同船遇难…… 舅舅劝母亲等时局稳定再南下。可谁能想到从此台湾海峡怒涛翻滚,两岸分离对峙半个多世纪。

舅舅、舅妈怜悯,留我们姐弟住下。从清华胜因院15号到北大燕南园53号,直到我离京赴美念书,这一住就是34年。舅舅、舅妈送我上清华甲所幼儿园、北大附小、清华附中;“文革”后期我到内蒙古放羊,清华进修,恢复高考北大数学系毕业后到地球物理研究院,参加清华常 教授的合作研究…… 1982年初,我到美国领事馆申请留学签证,签证官问我,飞机票那么贵,你哪儿来的钱?我一时懵了,随便答了一句搪塞了过去,但心中茫然。一天傍晚,天刚擦黑,舅舅、舅妈叫我在饭桌边坐下。舅妈拿出个旧报纸包,舅舅叫我打开。在黄昏的夕照中,我看到的是几捆人民币,三千元。舅舅说,舅妈叫你拿去买飞机票和去美国要用的衣物。我的心禁不住哆嗦起来,这可是舅妈多年的积蓄啊!

不单单是我和琨姐,在这个家长大的还有舅舅堂哥沈锡圭的女儿沈芳、舅舅堂姐沈鸣一的女儿金琴芳,我们叫她们芳姐姐和琴姐姐,加上舅舅的四个子女:沈还、沈逾、沈迦、沈达,一共八个孩子。50年代初,舅妈送芳姐姐到北京贝满女中读书。50年代末,舅舅被派到苏联莫斯科作放射生物方面的研究时,琴姐姐从江苏同里老家来京。60年代初,琴姐姐在北大蔚秀园红旗托儿所找到工作。舅妈为琴姐姐主婚,与人民大学出版社郭维新喜结秦晋。后来琴姐姐随夫到内蒙集宁。

有一年,我从加拿大探亲回家,儿时的玩伴、在多伦多的王从芳要我带些东西给她的妈妈邵景渊,她的爸爸王遵明教授过世早,家里只有王伯母。王家是我们在胜因院居住时的南邻,小时候夏天的傍晚,常见王伯伯用搪瓷面盆涂上肥皂液,在花间小径中挥来挥去剿蚊子。王伯母心直口快,她说,你们能在舅舅家长大,光有外婆和舅舅的慈爱是不够的,还要谢谢你们的舅妈。没有你舅妈的包容,你们哪能住得下来啊…… 我听了愕然!多少年来一想到这段话,心中仍然惴惴不安,仰天而祝。

我和向晞燕1981年结婚。用“文革”年代的话说是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她的爸爸向仁生(1942,联大物理)是中国科大教授,妈妈曹宗巽(1940,联大生物)是北大教授,她的大舅曹宗震时任纽约联合国总部中文处处长,她的大伯向冠生(国民党空军中将,1949年去台湾),最近才知道他抗日时任空军飞虎队第五大队队长,与陈纳德航空队一起打下日军飞机,战功赫赫。这些复杂的社会关系在“红色恐怖万岁”的年代后期,确能让人闻之却步,避之惟恐不及。所幸的是“负负得正”,我和晞燕生活二十多年,风雨同舟,相敬相依。晞燕和我一样,处处感受到了舅舅、舅妈的慈爱与关怀,而且这种关怀还延伸到了她的家人。

晞燕的爸爸“文革”中被关“牛棚”,胃病得不到应有的治疗,一拖再拖,导致大出血,抢救中不得不切除整个胃,靠饲管维持生命。70年代末住进协和医院后,舅妈和其他专家一起想尽办法,最后终能使他摆脱饲管,像普通人一样吃东西,1979年出院。那时我和晞燕还没有结婚。晞燕的爸爸在家里积极锻炼以求恢复,顽强地生活了好几年,于1986122日辞世,终年68岁。

晞燕的大弟弟向旭伍博士是美国宇航中心的大气物理专家,得了重病,在美国治疗效果不好,遂回京寻医。当时北京著名的协和医院病床紧缺,住不进去,多亏了舅妈鼎力相助。旭伍的夫人徐红在《和旭伍在一起的日子》一文中写道:“……在查良锭舅妈的帮助下,旭伍住进了协和医院肾内科,开始了他三个月的住院生活……”经过一段治疗,旭伍基本痊愈,回到美国继续工作。但终因过度劳累病情复发,美国当地医院处理失当,于2001622日不幸英年早逝,时年仅46岁。

晞燕的小弟弟向清三1981年秋参加李政道主持的CUSPEA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 Application)考试,过线后被准许申请学校,但之后迟迟没有美国大学的通知,而其他绝大多数考生都接到了。舅妈听说了,想到她的侄女查媛(查良铮之女)认识李政道,且正在李所在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马上安排给查媛打电话。1980年代初,打美国长途只能到北京西单电报大楼。为了凑美国的时间,凌晨1点出发,那时已无公共汽车,我骑着自行车,舅妈坐在后座上,清三和黄雪梅(清三夫人)陪同,冒着刺骨的寒风,从东单协和医院骑到西单电报大楼。虽当时未找到人,但大洋那边的查媛听到姑妈的留言很快打回了电话,并转达给李政道。经过百般周折,清三终于接到美国加州大学的录取通知。清三在美国获得物理博士,现在是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又译卑诗大学)医用物理终身教授。清三看了此文的初稿后来函,言“算来当时她老人家已65岁高龄,让她冬夜坐‘二等车’穿越京城给查媛打电话,实在很过分,感激之余令人懊悔万分!”清三还找出了珍藏的其父1982年的日记为证。清三说“舅妈的事迹,感人至深,而无论是铭记在心,还是付诸文字,真实无误……”

“海纳百川”是我这些天来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一个词。想着清华胜因院金色的阳光,想着北大燕南园碧绿的大草地,想着长辈们的慈爱,想着舅妈的宽容大度…… 这种博大仁爱不但我们这一辈亲身感受,我们的下一辈也深深受益。我的女儿沈念,1990年出生在加拿大温哥华。她开始读小学了,舅妈用英文和她通信;孩子会些中文了,舅妈就用中文给她写信。越洋长途电话是我家每周末的大事,舅妈会和念念在电话中交谈很久。家长里短,饮食冷暖,身心健康,天南地北。舅妈几乎不把念念当成孙辈的孩子,从旁偶听,倒象是朋友在倾心交谈。这日积月累的交流犹如春风化雨,滋润着孩子的心灵。念念虽然只有十来岁,但她比同年的孩子们更懂事,更知道努力。她懂得“和”也懂得“忍”。念念去年不幸得了大面积深静脉血栓,舅妈凭着她在协和医院几十年的经验,隔着太平洋分析病况,要我们不要慌,要我们配合医生。念念经抢救度过难关,可她面临了今生随时有血栓发生的巨大挑战。舅妈又鼓励她自强不息,勇敢面对。如今念念顽强地生活着,她今年省考的各科成绩都是“A”。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大海宽广可容众多的河流,心胸宽广可包容一切。舅妈常说她现在的心境是“平静”。这个平静是正直没有任何欲望的平静。好像夏末秋初,风平浪静的傍晚,躺在海边温热的白沙滩上,海波轻拂,清风阵阵,万籁俱寂。仰望长空,星河浩瀚,无远弗界。苍穹和极远处的海面接在一起,分不出海和天…… 此时此刻,时空顿失,感悟人生,唯有“平静”。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