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冯士筰:海纳百川连天碧 春含二月育桃红

2010-09-15 |

冯士 (1962工程力学)

忆江南

清华园,华诞庆百年。厚德载物地势坤,自强不息天行健。行更胜于言。

来年阳春百花绽放的时候,清华园中将迎来母校的百年华诞。想到届时阳光下的紫荆映照着水木清华,老师同学新老校友欢聚一堂畅叙过去、感伤别离和憧憬未来的那种如醉如痴的情景,怎能不令一个已越古稀奔向耄耋的老校友古井重波呢……

百年来的清华园培育了千红万紫,在祖国科学、技术、文化和艺术的百花苑中竞相妖娆,增添了无限的明媚春光;而赫崇本先生就是清华园中培育出的一朵绚丽的海洋奇葩!

值此母校百年千秋之际,献上这株海洋之花作为寿礼,希望将老学长赫先生一生的感人事迹永远载入母校清华校友的光辉史册。

赫先生是著名的物理海洋学家和海洋教育家,中国海洋科学的奠基人之一、中国海洋教育和物理海洋学的开拓者、中国海洋科学事业决策的一个主要咨询人和主要推动者。

自强不息

赫先生生于清末、长于民国,1932年毕业于母校物理系,后赴美留学获博士学位;新中国建立前夕回到祖国,从此开始了先生奉献给中国海洋科学和海洋教育事业波澜壮阔的岁月,开始了为国家海洋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的一生……

先生刚刚回国时,正赶上新旧政权交替,百废待兴。我国海洋科学刚刚蹒跚起步,作为海洋科学龙头的物理海洋学几为空白。面临今天难以想像的海洋资料匮乏、探测仪器装备陈旧,连起码的海洋图书也寥寥无几,研究条件十分简陋之困境。幸而,赫先生在美专攻气象学并获哲学博士学位后,曾在赵九章先生和海洋生物学家曾呈奎先生的赞同和支持下,又进入斯克里普斯海洋研究所,师从现代海洋科学奠基人海洋学家斯维尔德鲁普(H. Sverdrup, 1888-1957),与著名的物理海洋学家蒙克(W. Munk)一起研修物理海洋学并从事过海浪研究,回国时打下了物理海洋学的深厚功底。所以先生的回国,恰如绽放的凌雪红梅,为中国海洋事业的崛起孕育了一片盎然生机。先生先后受聘于山东大学任教授;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后建立并出任物理海洋与海洋气象系主任;1959年建立了中国海洋大学之前身原山东海洋学院,先生出任教务长兼海洋系主任、副院长、学术委员会主任、院海洋研究所所长与河口海岸带研究所所长、名誉所长;自1956年起先后出任国家科委海洋组副组长、国务院科学规划委员会海洋气象组副组长,以及中国恢复学位制后的国务院首届学位委员会理科评议组成员等主要兼职。令人感动的是,先生无论是作为教授从事第一线上的教学和科研,也无论是在海洋科学与教育事业的领导者和决策人岗位上,都是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任劳任怨、殚精竭虑。

首先赫先生对中国海洋科学的发展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

先生开创并推进了我国对“水团”这一海洋科学基本问题的研究,如在《黄海冷水团的形成及其性质的初步探讨》一文中,首次系统而全面地对黄海冷水团的形成、性质、范围及其季节变化等进行了分析;其分析方法也对整个浅海水团的研究具有指导意义,他在主编的《全国海洋综合调查报告•第四分册•中国近海水系》中提出了一些创造性的划分复杂的浅海水团的准则,首次全面地论述了渤、黄、东海以及南海近岸海域的水团分布、形成机制和季节变化。这本专著已成为经典。

先生倡导、组织、领导并参与了19589月至196012月在我国近海海域进行的首次大规模全国海洋综合调查,这是我国海洋科学史上的一次空前壮举!至今那些参加过那次普查的“海洋老兵”谈起来还眉飞色舞、引以自豪。为了确保那次海洋调查资料的可靠性和权威性,先生对浅海水文调查方法等有关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与其合作者发表了一系列论文,为结合我国宽广陆架海域特点而建立和发展的海洋调查方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但赫先生的更大功绩是在中国海洋教育事业上所做出的开创性贡献。

在当时国家一穷二白的境况下,先生清醒地认识到:要想从根本上发展我国海洋科学和技术、乃至开展整个海洋事业,从战略上看,必须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具有较高素质的海洋科技人才。于是先生将个人从事海洋研究的浓厚兴趣转化为为国家培养海洋科技人才、特别是培植高级科技人才的巨大热情!他在我国首创物理海洋学和海洋气象学专业;亲自编著、讲授过综合性的海洋学和物理海洋学以及动力气象学诸课程。为使我国海洋教育事业更快赶上世界先进水平,在物理海洋专业中,除自己精心讲授潮汐学专业课程外,还聘请厦门大学海洋系主任唐世凤教授、中科院海洋所毛汉礼教授授课,商调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任教的文圣常教授来校任教;在海洋气象专业中,除自己承担的教学工作外,还聘请了青岛观象台台长王彬华教授和四川大学牛振义教授来校任教,以有效地扩展课程范围和提高教学质量。后山大迁济,筹建海院,先生奔走,不遗余力。建院后,先生开始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四方奔走、竭尽心力、历时5年之久,倡议筹建了我国第一艘2500吨级的海洋实习调查船《东方红》号,这是因为先生高瞻远瞩深刻认识到海洋观测和海上调查对海洋人才培养的极端重要性!由此,自1952年赫先生在山东大学创建的仅包括物理海洋学和海洋气象学两个专业的一个海洋系已扩展成为包括物理海洋和海洋气象系、海洋物理系、海洋化学系、海洋生物系、海洋地质系和海洋水产系等六个系的一个较为完整的海洋教育系统的原山东海洋学院——中国培养海洋科学高级人才的摇篮。

赫先生作为新中国海洋事业的开拓者和中国海洋科学事业决策的主要咨询人和主要推动者,肩负着我国海洋科学学术领导工作,对中国海洋科学的发展,包括制定海洋科学长远规划,开创并推动海洋调查事业,建立海洋机构,组织海洋仪器大会战,参与组建学会等方面都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先生就积极组织和领导了中国海洋科技工作。参与制订了19561967年“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规划”,1962年国家十年海洋科学研究规划和1977年国家海洋科学规划。先生组织领导并参加了19581961年的中国海洋综合调查,基本普查了我国近海的自然环境与资源状况,为其后我国探索海洋、开发海洋、保护海洋和发展海洋科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通过国家海洋局在全国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海洋仪器会战,极大地推进了海洋仪器装备的国产化、系列化、标准化和现代化。特别应提出的是,国家海洋局的建立也是与先生站在国家高度的高瞻远瞩分不开的。19633月,赫崇本先生联合了地学界廿四名专家,联名建议国务院设立国家海洋局;国务院接受了此建议,于1964年成立了国家海洋局。赫先生亲任顾问。从此,我国的海洋事业有了一个全国统一的管理机构,有效地统辖了国家海洋事务。他还积极参与组建学会,创建学术刊物,促进了学术交流与科学研究。

1949年回到祖国至1985年病逝,自强不息的赫崇本先生把自己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中国海洋科学和教育事业,谱写出了献身中国海洋事业的辉煌篇章。

厚德载物

赫先生回国时已届不惑,到1966年短短十五、六年间是先生回国后学术生涯和建功立业的黄金时期;自改革开放到1985年驾鹤西归的七、八年间,先生虽仍怀着“志在千里”的雄心壮志,“不用扬鞭自奋蹄”,竭力抢救中断的心愿未了的事业,但毕竟是在“文革”中曾罹患过脑梗塞、已近耄耋之年的“伏枥老骥”了。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还清楚地记得,1978年先生在参加了全国科学大会归来之后,在礼堂召开的全校师生大会上所做的一席感人的讲话,最后先生用拄着的文明杖铿锵有力地敲击着讲台的地板表示:“甘为人梯,为后人搭肩;甘为路石,为后人垫脚!”发自肺腑,掷地有声!引起满场沸腾,掌声经久不息……

其实先生这种“甘为人梯,扶掖后学”的长者风范和感人事迹长期以来早就在山东海洋学院学子之间、师生之间,乃至中国整个海洋界传为佳话了。

中国海洋大学校园内同仁学子捐资所立赫崇本先生石像

先生的老学生,现已八十多岁高龄的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一位资深研究员,曾回忆了他的第一篇论文“中国沿海的表面海流与风的关系的初步研究”在赫先生启示、指导和帮助下完成并发表的情况:这篇文章首先由赫先生带到前苏联莫斯科四国渔业会议上宣读,由于该文是曾得到赫先生的具体指导和细心审阅后最终定稿的,当然要请赫先生共同署名宣读和发表,但赫先生婉言谢绝,坚不署名,并说,他能代表自己指导的学生在国际会议上宣读论文,实在是他最高兴的事了。这位研究员动情地说:“每当想到赫先生这种扶掖后学的道德风范,总是令我感动不已,真是师恩难忘啊!”

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另一件感人的事情是先生在第二次全国海洋仪器会战期间,在设计水下走航拖曳体的过程中,在设计上赫先生曾提出过不少关键性的问题和改进意见。在获得鉴定通过后,在发表“水下拖曳体有关问题的初步探讨”一文时,赫先生又作了精心修改。当其他两位设计人和作者请先生共同署名时,先生又说:“这主要是你们年轻人干的,我就算了吧”,不肯署上自己的名字。后来两位作者打出了“杀手锏”,半开玩笑地请求说:“赫先生您也要文责自负啊!”先生才免为其难地将名字列入末座。

像这类指导和扶助青年老师和学生以及科研人员做论文和修改稿件的事,已成为百忙中赫先生经常工作的一部分了。毫不夸张地说,先生一生中所撰写的学术论文和专著,若与同时代学者们相比较,可能不算最多;但是,如果把曾指导过、修改过、参与过的文章都署上先生名字的话,在中国海洋界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赫先生把培养海洋科技人才视为自己终生的神圣使命。为此先生放弃了许多亲自搞科研出成果的时间,甘为人梯,花费大量精力、甚至业余时间,帮助不仅限于山东海洋学院的也包括整个海洋界的中、青年教师和科研人员拟定选题、制订科研计划、修改论文报告,将科研成果无私奉献。

先生想到的总是别人,唯独没有他自己。

曾做过当年赫先生秘书的中国海洋大学一位退休教授回忆了一件他亲历的事情说:“1958年赫先生是三级教授,学校想提他为二级教授。那时不是像现在这样来投票,主要是由系总支来提议决定。我是他秘书就参加了讨论他由三级教授提到二级教授的总支会议。那时总支决定以后报上去就可以成为二级教授了,可他就是不同意,一再提出说自己资格不够。后来我们都劝他不要再推辞了。他就专门写了一个报告,再次申诉自己资格不够。当然后来总支也没有听他的,他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不够资格,觉得心里面很惭愧”。

尽管先生如此苛待自己,却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他人。

赫先生自1953年邀请到现今已成为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中国海洋大学一级教授的文圣常先生加盟当时山东大学海洋系以后,对这位当时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有为的教授推崇倍至、爱护有加。先后请文先生主持作为海洋科学龙头的动力海洋学(即物理海洋学)教研室、替代自己任海洋系系主任、担任原由自己主持的校海洋研究所改为的物理海洋研究所所长、支持建立了由文先生为首的物理海洋学博士点。文先生不仅继承赫先生推进和发展了中国的物理海洋学,而且作为原山东海洋学院第一个专家型的校长推进和发展了中国海洋科学和海洋教育事业走向辉煌。由此不仅看出了赫先生的慧眼识真人,而且更让人们感觉到了赫先生海纳百川的广阔心胸和厚德载物的高风亮节。

行胜于言

前两年在家养病,闲下来翻看一下《清华校友通讯》丛书,在《校友文稿资料选编》第十一辑中发现了“一段值得深思的历史——清华物理八十年”(朱邦芬,1970,工物)——真是一段值得深思的历史,也使我回忆起我和赫先生之间的一段往事……

那是赫先生开完全国科学大会回校刚做了那次著名的“甘为人梯”讲话之后不久,我到先生家中去看望,提到了大家对先生讲话的热烈反响和发自内心的感动时,先生默默地注视了我良久,轻轻呐呐地说:“这是我上清华那时候物理系的老传统了,唉,系主任叶企孙先生的为人就是这样的,唉……”回忆起来,当时赫先生还意犹未尽地又举出了叶先生聘请吴有训、周培源等先生到系里任教的例子以说明叶先生广揽人才,求贤若渴,爱才让贤,甘为人梯的高风亮节。可惜对于那次谈话,我显得很木讷;虽然当初我也听说过老清华物理系是很有名气的,人才辈出,有许多像吴有训、周培源先生这样很有名的教授,但我却不知道老清华物理系之所以出名的根本原因,更没听说过叶企孙先生;我把赫先生的话看作了他的谦词,谈话就没能继续深入下去。由于我的无知和愚钝,未能领会先生所言的深意,失去了一次本应早该受到的老清华传统教育难得的契机。

直到两年前,我已届古稀之龄的时候,读到了上面提到的朱邦芬教授这篇充满理性和感情的《清华物理八十年》的介绍,才算较系统而深刻地了解了老清华物理系这一段在中国的教育上感人的历史,特别是了解了叶企孙先生在中国物理学发展和教育事业上所作出的突出的历史性贡献,尤其是叶先生坎坷一生和高风亮节的榜样力量对后世的深远影响;也使我明白了当年赫先生对我那次谈话的真正涵义——赫崇本先生就是以叶企孙老师为榜样,继承了老清华物理系的优良传统而已。

行胜于言,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对比赫崇本先生和叶企孙先生的感人事迹,不难看出,何其相似!事实上,赫崇本先生就是以他的老师叶先生为榜样,度过了自己从事海洋科学和海洋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一生……

赫崇本先生和叶企孙先生一样,正如爱因斯坦193511月在纽约居里夫人悼念大会上的凭吊演讲中所讲的“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

在《资治通鉴》中,司马光曰:“德胜才谓之君子”,赫崇本先生就是清华园中培育出的一株君子兰。

赫崇本(19081985),辽宁凤城人。193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留学美国,1949年春回国,历任山东大学教授,系主任,原山东海洋学院教务长,副院长。我国著名海洋教育家,中国海洋科学奠基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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