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李景端:六十年前听教授“洗澡”

2011-06-09 |

杨绛先生写过一本书取名《洗澡》,其背景是1951年冬季清华大学的教师思想改造,我有幸也经历了那个年代的这个过程。恰逢今年是清华百年校庆,不禁想起了当年听教授“洗澡”的一些往事。

1951年秋我考入清华大学经济系,因为新宿舍未建好,这一届新生推迟到10月才报到。那时不设校长,只设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叶企荪,副主任委员周培源。才上课不久,就开始了教师思想改造运动,校党委副书记艾知生在动员报告中,要求教师勇于暴露思想,要像“洗澡”那样脱光衣服,彻底洗去旧思想污浊,还形象地鼓励说:“就当在澡堂里,彼此都脱光,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

于是,教授们人人都要挖思想,做检讨,划清界限。多数人是在系或院的小会上做检讨,对于小会上“洗澡”没过关的重点人物,则要在全校大会上再做检讨。小会限教师范围,每班级只有一两名学生旁听;至于大会则全校师生任人均可参加。我因为是当时经济系一年级的“总干事”(即后来的班长),因此有机会作为学生代表,旁听了法学院院长兼经济系主任陈岱孙的检讨会。陈教授向来一副英国绅士派头,做起检讨也像平时上课一样,慢条斯里,文质彬彬。他在检讨中有很大篇幅批判自己以前“迷信”凯恩斯经济理论,中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毒。他讲得详细,“批判”深刻,使我从中了解了凯恩斯经济理论的前世今生,比枯燥的上课还更有收获。鉴于陈岱孙态度诚恳,重点突出,那天一次检讨就过关了。我也因尝到这次甜头,随后只要出海报说有教授检讨大会,我都一一去听。这并非我政治上多么积极,而是因为教授们的检讨,不论是学术上还是为人处世上,所讲的内容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好几位的检讨,观点新颖,逻辑严谨,文字优美,简直就是一篇好文章。连续几周,我把听教授“洗澡”当作去上课一样,又听又记,煞是认真。有趣的是,往往讲的人在台上检讨自己,痛骂过去,而我这个听的人,觉得那些真不简单,反而对他更佩服更仰慕了。

听了多次教授们的大会检讨,我不由地也萌发了一些感慨。一种是佩服,例如费孝通。他的口才极好,又善于煽情,在检讨中他逐条罗列自己“罪状”,主动上纲上线,把自己痛骂一顿,而且声泪俱下,得到广泛“同情”,很快就通过了。对这种有学问、能应变、会检讨的一些教授,我是由衷地佩服。还有一种是惋惜,例如潘光旦。那天他拄着拐杖,一条腿站立着做检讨,我真有点于心不忍,就写了一张小条传上去,建议主持会议的人让潘光旦坐下讲。但他谢绝了,仍然站了个把钟头坚持讲完。潘光旦好像不如费孝通会应变,他没有全盘否定自己,只检讨了他认识到的错误,比如承认有过唯心论和单纯教育救国思想,认为知识分子也爱国,自己是爱国的。在当时那种宁左勿右的氛围下,你不痛骂自己,反而申辩,这怎能过关!于是发言的人,不是说他避重就轻,就是批他还怀念过去,不肯跟旧思想决裂。清华当年是以工会名义来组织这场思想改造运动,那天主持会议的正是当时清华工会主席陈岱孙。他根据众人发言的意见,宣布潘光旦这次检讨态度不够端正,检查不够深刻,要求继续深挖,下次再做检讨。

潘光旦检讨没通过,只算是“洗澡”中被泼了一点温水,而雷海宗教授的几次检讨都没通过,就无异“洗澡”中被泼了热水了。因为雷海宗参加过国民党,又在国民党政府中做过事,这就超出教书育人这个范围而涉及政冶了。对他的检讨,好多人关注的重点不在学术和教育领域,而是追问他的政治背景和政治企图,而这些恰是许多旧知识分子很难或无从说清楚的。尽管雷海宗在大会上痛哭流涕,但还是没有通过。像这样在“洗澡”中受到不同程度伤害的,自然不止雷海宗一个人。身为当年“洗澡”运动的一名听众,我对当年潘光旦和雷海宗的处境,除了费解,就只有惋惜了。

紧接着教师思想改造,又在全校兴起了忠诚老实运动,要求全校师生员工人人交代历史和社会关系,向组织表示忠诚,实际上把“洗澡”这个运动从教师扩展到了学生,现在回想,这些自然都是当年极左思潮的产物。清华大学的百年历程中,有过辉煌,也难免有曲折,六十年前的“洗澡”一举,也算是她前进步伐中留下的一个小足迹吧。

转自 中华读书报201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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