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清华教会我长跑

2011-08-01 |

施能民(1958电机)

依稀记得,幼年的时候母亲曾经对我说:“孩子,你出生的时候,体重还不到四斤,奄奄一息啊!全家人的心都提到嗓门上,经过医生的抢救和特别的护理,你才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你要加强运动,锻炼身体。”望着母亲深邃的双眸,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无拘无束的童年光阴中,我很快地把母亲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六岁的时候,日本鬼子占领厦门,全家人从厦门逃难到福建省山区永安县,一路的崇山峻岭,一路的颠沛流离,我很快地不省人事了;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常常带领我们做“老鹰抓小鸡”、“官兵抓贼”、“丢手巾”等眼花缭乱的游戏,我屡屡被同学抓住受罚,在同学们哈哈哈的笑声中,我的头耷拉得很低很低……蓦地,脑海里又升腾起母亲说过的话,我真的要加强运动,锻炼身体吗?从今往后我是不是都这样羸弱不堪啊?

光阴荏苒,我告别了无知的年华,考上清华大学。甫一入学,我国著名的体育教育家马约翰教授就给我们作报告,他谆谆教导我们:“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建设祖国……”当时我们青春勃发,乳臭未干,全然不把马约翰教授的话放在心坎上,然而在我们跨出清华校门后的漫长岁月里,当我们受益于清华的教导与理想的时候,我们不禁深深地感激老师、感谢母校了。

在这所屹立在名闻遐迩的皇家园林旧址上的校园里,不仅映射出厚重的文化气息与历史底蕴,而且终年掩映着醉心的良景美辰,春天草木葱茏,夏天荷花摇曳,秋天流水清冽,冬天白雪皑皑。晨曦初照的时候,校园里传来琅琅读书声,声音并不明晰,似有若无,似远若近,在雾气里弥散;暮色四合的时候,一股股人流急冲冲地涌向教室、图书馆,不一会儿,清华的夜空里便飘荡着沉思与探知的元素。清华大学,她以博大的胸怀迎来送往各届的学生,她以丰厚的学养哺育着蜂拥而至的学子。我常常在古月堂前像梁启超一样沉思,像朱自清一样沉吟;我也曾静静地驻足在大礼堂前,默诵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古训,我悄悄地对自己说:“今天你是清华莘莘学子,明天你是祖国巍巍栋梁。”如今透过岁月的雾霭回想起来,真是大言不惭呢。

清华就是这样以她的胸襟与学养滋长着我们的学识与底气,她润物细无声,在清华大学里,不经意间发生的事情便可以影响我们的一生。

我们班里有一个同学叫杨志伟,他是带着先天性的哮喘病跨入校门的,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春夏秋冬,他都喘个不停。可是马约翰教授竟然对杨志伟说:“你只要天天坚持长跑,病魔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杨志伟果真按照马约翰教授的指点,天天练长跑。半年多下来,杨志伟果然好多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几乎痊愈了。

有一天,马约翰教授突然对我说:“施能民,你也长跑一段,怎么样?”

我心头一惊,是不是我的苍白、我的疲沓让我的老师担心呢?蓦地,幼年时候母亲说过的话涌上心头,我回想着自己在大礼堂前悄然发出的誓言,灵魂似乎注入了朴实而坚定的元素,于是我大声回答:“马教授,我从明天开始长跑!”声音里带着不屈不挠。

啪——啪——啪——,记不清我跑坏了几双鞋子,记不清我迎来了几多太阳与月亮,我那孱弱的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身后的小路上,回荡在我的课余时光里。我不仅每天在小路上挥汗如雨,而且还每周两次在清华园与颐和园之间来回跑。渐渐地,我不再动辄气喘吁吁了,水木清华、近春园、荷塘、林荫道似乎频频向我点头致意,然后迅速地向后退去。就这样,我的耐力与意志悄然升华了,只是当时我并未察觉到,我迎着微风轻轻地擦着汗水,也从未想过在清华园里的长跑与我未来的人生道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五年的光阴,犹如白驹过隙的弹指一瞬,当离别之歌在校园里轻轻飘荡的时候,朝夕相处的同学们依依不舍地离开美丽的清华园,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

60年代初,我曾经在福州军区工程司令部承担研发防御蒋介石从福建沿海登陆反攻大陆的军工项目,任务艰巨,工作繁重,条件艰苦。正式编制人员每月供应45斤粮食,我作为编外人员只供应28斤,那时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就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食物,我每天饿着肚子白天黑夜赶活计,从没有因为吃不饱影响过工作。当我稳健地站在嘉奖台上的时候,一股深切的回忆与怀念蓦地涌上心头,我由衷地北望,天之一隅是我的母校,她教会我长跑。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扫荡着祖国大地,我作为“牛鬼蛇神”第一批被下放到福建省偏僻的山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介书生披星戴月耕耘在田间地头,但工分不到普通社员的一半。在艰苦卓绝的岁月里,我常常怀念在清华大学里跑步的情景,那是一段如歌的年华,它平凡而充实,匆忙而永恒。于是,我有时候会因了怀念往昔而把田间地头当跑道。不久公社张书记要我在公社范围内设计、指导建设几座水电站,以解决公社的照明、农产品与木材加工的问题。我说:“那是水利、水工结构范畴,我是学电气自动化的,根本不懂行啊!”

张书记说:“你不懂行?你睁开眼看看,我们近十万社员分布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山区里,只有一座20千瓦的小水电站。他们点着松明火把,按村排队到公社小水电站碾米、加工。”

是啊,那些古铜肤色的男女老少,嘎吱嘎吱地挑着稻谷、地瓜,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小水电站排队等候,而后原路返回,小小的水电站,简直就是村民的生命之源啊!

我怔忡了片刻,说:“让我试试看。”

从生产队调出来以后,我的日子被县水电科的资料室与县图书馆里那密林般的图书与资料壅塞了。我带着一套测量用的水平仪,跑遍了山山水水,村村寨寨。每天披星戴月,翻山越岭,至少跑五六十里山路,中午是一包干粮一壶开水。如此往复,日复一日。假如没有当年清华大学教给的知识能力与养成的长跑习惯,我能做这一切吗?三年之后,当我看到五座小水电站让村民欢呼雀跃的时候,我不禁再次感激母校——清华大学了。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终于让春天降临在神州大地上。1979年,我的冤案得到彻底的平反。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我回顾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回味着蹉跎的光阴,回想着美丽的清华大学,她不但教会我们学习,教会我们工作,而且教会我们生活。在这饱涨着春晖的日子里,我们要以什么样的精神来回报亲爱的母校啊!

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1987年,我得了胰腺癌,淋巴腺挨了一刀,嘴巴歪了,眼睛变成大小眼;1989年,晚期胃癌又不期而至,胃、脾全部切除,胰腺也切除一半。真是祸不单行啊!木无表情的医生还果断地预言:施能民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最多不超过三个月。

是生存还是死亡?我像莎士比亚一样面临着两难抉择。在生命垂危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哺育我成长的母校清华大学,在菁菁校园里长跑的时候,呼呼的风声在耳畔一阵一阵地吹过,至今似乎依然在耳畔吹拂着,于是,我振臂高呼——我要站起来!可是,对于一个失去主要消化器官、体重不足八十斤的人来说,谈何容易!但是我的心中有一个坚强的意念支撑着,我咬紧牙关加强营养,循序渐进地锻炼身体。

坚强的意念与辛勤的汗水交织成希望的图景,奇迹终于出现了:我活过了三个月,我的消化与吸收功能越来越强,体重渐渐增加到100斤。医生面面相觑,当初果断预言的医生惊讶地说:你的精气神根本不像一个癌症患者。

在医疗康复过程中,我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加入合唱团,节假日为群众演出,还代表福建省先后赴泰国、澳大利亚、台湾、香港参加国际合唱比赛和文化交流;给福州大学电气学院的学生们开专题讲座;参与学生的课余活动与指导研发高科技项目。获得了福州大学“关心下一代先进教育工作者”的称号。从最初的家人搀扶着走路,渐渐地自己漫步,到后来能够打太极拳、放风筝、打乒乓球,以至于我被邀请参加合唱团,等等,死亡的魔鬼终究与我背道而驰了。

懵懂青春时,我驻足在清华大学的大礼堂前,那“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古训,已经嵌入我的肌骨,成为我生命里的指南针。而今我距离医生的预言已走过整整22个春秋,成为南京军区福州总医院治疗晚期胃癌患者成活时间最长的典型;不仅如此,世界上许多地方曾经飘荡着我的歌声。尽管我的生命是沧海一粟,但是我将继续长跑,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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