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曾勇:童先生

2016-07-07 | 曾勇(1980级自动化) |

两年前的暑期,不知是兑现承诺的责任驱使,还是生命时钟的节拍使然,我忽然想写一点回忆童先生的东西。那是中午在办公室沙发上看书,窗帘隔绝了外面蒸腾的潮热,在空调单调的合谋下,阴凉一股一股吹拂到脸上。像开小差一般,意识开始在一阵阵的轻风下摇晃,飘向一个隐约可及的夏日场景。这时,没有任何预兆,犹如不期而遇的雨滴带来的清醒与感伤,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童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八年了。

童先生(前排右1)与教研组年轻教师在一起

“八年”对于我具有迷信般的魔力,我的人生轨迹似乎都是以八年为一个段落的:清华念书八年,然后工作,工作八年又回去念书,从再次念书到童先生去世又是八年……头年初,得知导师过世后,我写了点滴对导师的回忆。在把回忆发给童蔚的邮件里我说,将来我一定会写一篇回忆童先生的文字。可时间就这样在忙乱的过山车上蹉跎了,有时候好像闭上眼睛,只等快速滑翔的嗖嗖声夹裹着疲于应付的日程、来来往往的人事、杯盏交晃的酒席一晃而过,焦躁不安的心绪就降落到了焦渴的期盼已经绷到了极限的、短暂解脱的假期,而伴随吭哐节奏和泄气停顿轮回的,是遗忘基因命定不可逆转的舒展。至今我都没有兑现那篇承诺的回忆。

今年初,在大学毕业三十年的回忆征文时,我爬上家中的简易扶梯架,到书柜顶层的橱柜一年一捆的信件中去翻找当年京春的信,结果找出最多的竟然是从十七公寓101寄出的信件和贺年卡。除了童蔚、童朗与童先生基因相传的笔迹外,我知道伯母的信多半都是童先生亲自上照澜院的邮局寄的(他很少写信,但一定会在贺年卡上伯母的名字后签上他的名)。我不无伤悲地再次想到,十年前,两位我人生中重要的人相继逝去了。

昨天,我在微信上读到童蔚的《内心世界——十年祭》,那个夏日的场景又从湿热的幕帘后映现出来:地下病房日光灯下帘布丛林中安详的睡影,地上楼外夏天的阳光和睡梦中的街面……

童先生作会议发言

我不知道在我深沉的梦里会是什么场景,但在与我烦乱的事物处理并行的意识中,像一个课堂走神的学生眼望窗外,我的记忆之眼前会时不时浮现一个临近黄昏的安宁下午。随着一声亲切礼貌的惊讶和欢迎,站在晴天阴凉、阴天暗淡的门洞里(有时夜里,门洞顶上还有一盏脱了灯罩并被敷衍了事的电工凑合着拧在悬吊的灯座上的白炽灯泡),一个似乎永恒不变的景象会穿过门厅走道映入眼帘:绿宝石般半透明灯罩里亮着的台灯,唱片或收音机播放的音乐,桌上细心摸索的手,灯光中略低的头,既像盯着桌上的东西,又像若有所思,任凭意识之光在夜色中伸向远方。有时高背椅上的身子会挺直,头微微扬起,那一定是唱机或收音机中的音符抓住了注意力。我记忆的装修工像在书桌唱机和收音机那边的墙上开了一扇窗,外面是渐暗天色中的树干,轩还没有放学回家。接下来是惯例般的程序:拆开书桌靠近门边的几封信,阅读其中的内容;或者小电器的接线、电池或接触,完全没有头绪地捣鼓几下,总能有如神助般地接通,在伯母略显惊讶的赞赏后(她老人家正从写作抑或解构德里达的间歇走进屋来,像参观科技成果展的学童一般,惊奇于线路接通的成果),总会有不足为怪的总结(“学工科的嘛”,伴随那根紧张笨拙的神经如释重负)。也有一两次,讨论到电子线路图(电路或公式的核对)。然后,就是伯母接管的时间,转到书房舒适塌陷的、方块皮垫上铺了长毛巾的沙发上,童先生重新回到拐角书桌围成的世界中。

童先生(右4)与老同学们校庆日聚会后在17公寓家门前留影

在一个重叠的黄昏中,暮色从阳台侵入,室内光线暗淡,轩还没有放学回来。童先生坐在他书桌边那把老靠背椅上,伯母坐在红黑间纹的织巾铺就的泡沫沙发上,我坐在钢琴前轩练琴的凳子上。应该要过“五一”了。在这黄昏的安静气氛中,童先生发布了他的节日历表:过了五一劳动节,就是六一儿童节;过了六一,就是七一建党节;过了七一,就是八一建军节;接着八一,就迎中秋节;过了中秋,来了国庆节;过了国庆,就是圣诞和元旦;过了新年,就该过大年,一年又一年……此刻,他老人家那平稳浑厚的音调,犹如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在变奏中循环往复;那乐观、沉稳、智慧的幽默,以他独特的眼神穿过静谧温馨的时光隧道,通过刻印在黄昏苍穹上的电子线路,在我的脑海中共鸣,背景是他经年累月独自沉静其中的那些音乐。我也奇怪,为什么我能想起的与童先生相关的节日都是五一节:1997年那个五一,我们带轩去了圆明园,还去海淀吃了麦当劳,晚上童蔚搀着童先生,老周伴着伯母,我与轩先到小西门附近的金刚店做了点侦查,我们全体出动去北大东门外的一家馆子吃饭;2005年那个五一,童先生从医院回来,坐在荷清苑新居客厅的椅子上,小曾正坐在客厅的地上玩,我们散坐成一圈聊天……难道上天在提醒我他老人家辛勤耕耘的一生?就像他的书房兼起居室和琴房(钢琴、小提琴:他会从台灯灯光和放大镜映现的世界中发出一个中音,纠正那稚嫩的双手弹错的音符;还有一年一度的小提琴重奏、钢琴伴奏),那面阻挡夜色的墙上,那码放的书籍之上(记忆的锈斑侵蚀了似有似无的书架),那块铜版红字(“春风化雨桃李芳菲”)、祝贺先生从教50年的匾额和旁边的书法条幅,在安宁暮色中渗出的信息。

从一开始,先生的名字就是一个符号,一个清华的符号,在那十年过后崇尚知识的年代里,特别是在一个与电子和电讯密切相关的社群里。每个人都会提到那富有诗意的名字,仿佛那就是最好的祝福和送行;仿佛一提起那个名字,抽象的诗意即可转化为与传说中的人物近在咫尺的喜悦。

机缘巧合,那个名字一入学就有了一个具体的载体,居然还是同屋,竟然还成了好友。但除了去系楼的路上,次数不多、隔着距离瞧见的身影,偶尔因为非看不可的球赛转播近距离相见一面外,童先生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还是系里四大教授之一的符号概念。只是多了一点点细节:他那上下两册的教材(为了搞清楚PN结原理与童朗的争执;半期考试全年级唯一的100分,也是大学五年自己唯一的100分),他让人胆战心惊、童朗反映民意的进言也无济于事的研究生入学试题(据说改编自他审稿的文章和赠阅的学术杂志),他请来并出席主持的学术报告(新控制理论?刘瑞文教授?),他推动的电子系统可靠性研究……但还是那本教材,那本他倾注了大部分专业精力和学术情感、直到最后一次出国(仅有微弱视力情况下)还在收集资料准备修订的《模拟电子技术基础》,是他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差不多18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我们缓步绕过水泥板路面上露出卵石的坑洼,一路与打招呼的熟人寒暄的照澜院之行,从邮局和旁边的银行出来,我们下一站的重要选项就是书店。我们会走到摆放着高教版教材的书柜前,童先生会让我取下那本书,看看最新的印次和印数,然后我们再转往菜市场,最后是日杂店。

晚年参加清华乐队演出,左1为著名作曲家茅沅,左2为虞锦文教授,左3为童诗白先生

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抽象符号转变成了幽默豁达的先生和亲近宽厚的阿公形象的,就像篆刻在诗碑上的书法,一夜春雨后,化成了温情无声的诗意。

也许,那是在童朗出国后,与李玉东一道借慰问之名的拜访?以一个调节气氛、释放宽慰的高人把玩玄机的幽默介绍的诗人之家:名诗人、老诗人和年轻诗人;或者某一次闲聊中宣布的:童蔚就是我们家的格格?那一定是伯母在她的书房兼客厅(这一次是先生在他的间歇中移步过来),在历史雾幔和文字传统的纷扰中以解构的自由演绎、诗意的灵光乍现提及先生的祖上就是武夫时;又或者是在那个情绪激愤的夜晚在17公寓101抽的烟和随后深夜大杯喝的红酒?连对童朗羽绒服从宿舍沾染的烟味都十分敏感、一生都秉持恰如其分的平和的先生,宽容了那个愤青和酒徒的行为。

再或者,是那张狭窄饭厅的照片?照片上坐在靠冰箱的桌边、左手拿着鸡腿儿、右手拿着筷子、穿着睡裤戴着黑框眼镜微笑着的先生,对照片外拍照的林哥说:把电话机照下来!(那是一台刚装不久的拨号电话机。那肩负不可承受之重、左右为难的摄影师,既要顾及他的妻,又要兼顾丈的机,结果他的妻被削去了臂膀以后的背影和掩映耳垂的发姿,冰箱上老丈人的电话机只切留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角影,但足以识别关键特征——拨号盘——哪怕只是一小段弧线:对细节纠缠不休、生怕没有写清楚的作者啊,对学生满堂浇灌、下课铃后仍不停歇、生怕学生吃不饱的教书匠啊,看到这个电话机的镜头,就知道冰山原则、香农定理、关键知识与冗余信息啦)他的右边坐着戴着大号圆形白框眼镜、笑眯眯的伯母,右手正捏着一把不锈钢小勺伸进瓤估计已所剩无几的半个西瓜中,在她右手边贴墙放着杂物的旧书架上,一帘遮盖不严的印花胶布泄露了童朗曾经用过的折叠床……

抑或是先生一生的简朴和他吃着微波炉加热的剩饺子心满意足的样子?还有他在17公寓门洞台阶下(对门邻居园子里那颗槐树在斜照的地面留下了斑驳的阴影?身边自行车旁稀疏篱笆围成的园子里化肥的异味已经散尽?),以老绅士的满心真诚和旗人的最高礼数,双手紧紧握住“皱纹阿姨”(呵,轩的灵感!)的双手,对老周那顿冬瓜绞肉圆子汤的感激,还有对饭桌上我那挑剔、自私、丢人现眼的鼻子的无声指责?

要不就是来回照澜院的路上,世事观象与处置的顺口溜,红酒滴入牛奶助眠的生活小常识,零星忆起的旧事与看法,合理匹配存款期限的理财秘籍?哦,照澜院的工商银行营业厅!我们站在柜台前,之前我已经帮先生填好存款、转存或取款的单子,这时营业员让先生在外设按键装置上输入密码,我略站开一点,东张西望,避免将我的视线触碰到按键器。我至今都纳闷,他老人家怎么能够在几乎无法看见的情况下,准确输入密码却从不出错的。我可以肯定,先生对他需要接触的东西一定有一个脑中清晰的图案,而且一定发展出第六感的触觉,性质与“闻香识女人”那部电影中艾尔•帕西诺扮演的上校对香水的细分能力相同。

也许,那本来就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

某年校庆“家中音乐会”之后合影,摄于17公寓101小院前。左起:作曲家赵行达、清华乐队成员陈平、丁晓燕、清华乐队成员资中筠、清华乐队小提琴手虞锦文、著名作曲家茅沅、XXX、童先生和他的外孙

他可能唯一没有拿来幽默过的家人就是童朗。他两次既随意又正式地告诉我童朗升正教授的事情,先是英文(full professor),后是中文,简短的言辞中略略透露出父亲的欣慰。先生其实只有很少的时候会展露一条缝,让人隐约一窥他内心的珍藏,尤其是以正式而非幽默的方式。他的内在安静地居于一个封闭的世界,以幽默平和的外在展现给世人,世人也只能在不可知的域外,在无法言说的氛围中略微感知他内在的丰富,那也许就是他经久不息的吸引力,即使在他逝去之后多年……

多年以后,在夏日的炎炎光亮中,在那根箭牌香烟点燃的翻飞思绪中,还会有多少往事的细节缭绕而升?而那些自然节律鼓点上的夏蝉,正比拼着最吱嘎的振颤,徒劳地吸引不知隐藏在何处、午间温饱已足的那只倾慕对象。

我经常想抑制自己粗劣性格的张扬,做一个像先生那样世事通达、心境淡泊、内涵丰富的人,然而现实始终不遂人愿。我没以沉痛的语言表达对先生的追思,我知道,先生的在天之灵仍然带着那幽默、宽厚、温和的眼神看着俗世中的我,一如当年我们去照澜院的路上先生的神情。我也知道,收藏起悲伤,用微笑给身边人带去温馨的道理。

说明:

写于2015年夏,童诗白先生逝世十年祭之际。文中照片由童先生的女儿童蔚女士提供,作者在此深表谢意。

作者曾勇198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自动化系工业自动化专业本科,现任教于电子科技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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